“众生皆苦。”
姬衔羽望着苑棠燃满熊熊烈火的、亡命之徒般的瞳孔,竟有了片刻的失神。
霎那间她好似再度回到孩提时代,身着滚金帝冕服的父君带她至帝座前,那双温柔严肃的金色眸子里倒映着小帝女的影子,好似她曾见过的、雾海一望无际的天池。
“众生皆苦,小羽,”开创神域的帝君拍了拍姬衔羽的脑袋,语气很柔和,“你看看这帝座之下,三界六道,大荒万魔,各自都有各自的苦楚。善不为至善,恶不为至恶。”
“当这些苦楚被剥离在众人目前时,所有人都有资格为罪人怜悯,为过往落泪。”
“可唯独你不能落泪。”
姬衔羽披着雪色的羽衣,眉目间还带着孩童的稚气,亮晶晶眸子中盛着不解的困惑。
她听见父君在叹气,又或者只是呼出长长的、悲怆的云雾,化在帝宫的风里。
“对就是对,错就是错,纵然过往再苦痛不堪,罪恶已然酿成,惩罚便不可避免。”
“你的同伴,你的下属,你的亲信尽可以仁慈,唯独你不行。”
“小羽,你终究要成为统治者的。”
“绝对理智,足够无情。只分对错,不分善恶——这便是你将登上帝座的宿命。”
只分对错,不分善恶。
姬衔羽微微眯起那双璨金色的眼眸,望着面前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的花魁。
她伸手轻触苑棠光洁的脸庞,周身神力骤然当头压下,魔族之身的苑棠何尝承受过如此之威迫,当即双膝一软扑通就跪倒在了树干之上,膝盖与冰封的木头碰撞,听着就生疼。
“这便对了。”
银发的少女慢慢地说:“纵是大荒万千古魔,见了我也须俯首,何谈你一个小小晚辈?”
她指尖划过花魁细嫩颤抖的脖颈,其威胁之杀机,不言而喻。
即便骨子里倔强如此,花魁本能之中到底还是带了对死亡的恐惧,昔日乱葬岗上血肉腐烂暴尸荒野的场景再度在眼前浮现。她张开唇欲言又止,只感觉死神的镰刀就在脖颈处摇晃。
“你,”苑棠声音里颤抖太明显,几乎不成句子,“你真的是个怪物......无情无义的、没有心的怪物。”
“我......”
姬衔羽按着她脖颈的指尖陡然用力,冰刺贯穿血肉般的剧烈痛楚眨眼间袭上脑海,苑棠扬起脖子好似濒死的花树,朝着天空惊吸了一口冷气,只感觉有冰霜顺着四肢百骸飞速蔓延。
顷刻之间,苑棠的眼睫毛上已然悬挂起了雪白颜色,好似冬日的雾凇。
她不知道,这已经是帝女手底下,算得上最怀柔的死法了。
喉口连同声带一并被寒凉的霜雪封冻,灼目又妖艳的花魁艰难挪动眼神,看向了战局之外平平安安未受波及的红毛小狐狸,颤抖的唇颜色逐渐浅淡下来。
她看见那妖族的二公子踌躇似地站在街巷之外,望着她的目光似难以置信,又似痛心疾首。
可小狐狸究竟还是没过来。
甚至,没有开口冲姬衔羽求哪怕一句情。
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宿无忧分得很清楚。
更何况,现在的局面,也容不得他插手。
......这样也好。
苑棠瞳孔缓缓涣散,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半秒如此想。
他花钱买下花魁半个月夜晚的自由,她饶他一命。因果还清,两人再互不相欠。
她不欠他了,她不欠任何人了。
睫毛上冰霜颤抖细碎飘落,花魁脸庞上攀爬急速蔓延的冰纹,嘴唇彻底失去了血色,好似浑身血肉都被冻结。她身子往前一倾,似下一秒就要软绵绵地扑倒在花树之上。
——也就是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姬衔羽忽然听见身后破空一声响,阴风携卷铁锈气骤然朝她扑来。
只一个眨眼的瞬间,帝女闪电般回转过身,指间一道金芒骤然掷出,与身后黑夜里窜出来的蛇形铁索赫然相撞!
束得好好的银发霎那间披散跃动而下,金属与金属撞击发出清脆声响,火花霎那间照亮那一片黑夜。
蛇形锁链被那道金芒掷中,轨迹硬生生向左偏移了几寸,无比准确地擦过了姬衔羽的衣角。
铁链末端的钩子,直直刺入了将要倒下的花魁肩膀处。
骨头被穿透时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铁链一经得手再不留恋,拽着苑棠虚软无力的身体掠过黑夜重重冰霜的幻影,向来时的方向收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即便身在战局之外的旁观者宿无忧都没能看清。
他与姬衔羽不约而同地转移视线,看向对面的黑暗之中。
阴冷的蛇形锁链被一双苍白的手收入掌心。
弃置的风月楼楼顶那飞翘起的屋檐上,黑衣的魔族戴着蟒蛇状的面具,正静静地立于黑暗之中,身后还漂浮着好几根宛若活物般扭曲游走的铁索。
其中一根铁索顺手将花魁软绵绵的身体接住,悬在半空中。
“......”
当!
那道金芒旋回姬衔羽的指间,宿无忧这才看清,那竟是一柄细长的金簪子。
姬衔羽平时就用那个来束发。
向来典雅平静的帝女此刻银发披散,于夜色之下竟显出几分凌乱与漠然。她拈着那柄金簪,与对面黑衣的魔隔空对望片刻,反倒是对方先开了口。
“我早就同她警告过,莫要跟你硬碰硬,这孩子到底没听。”
黑衣的魔说话很和缓,面具后的声音听不出男女。
“不过,小殿下要了她半条命,也算是让她长了个记性。不如就高抬贵手,放了她这一次吧。”
宿无忧满腹震惊与迷惑,转头去看冰封花树上的帝女,却见姬衔羽眸色冷冽深沉,却迟迟没说话。
互为死敌的神族与魔族互相对望,冰凉夜风于两人视线之内呼啸。
......帝女为什么不动手?
是忌惮吗?
宿无忧刚刚已然见识过帝女那足以封冻时间的撼城神力,对姬衔羽的实力也有了新的认识。
神域的帝女,高高帝座上的统治者,她会忌惮谁呢?
大概是姬衔羽沉默的时间太久了,对面的魔族呼出了一口气,语气依旧是伪善般缓慢的:“如若我们在此打起来,这座城能否存留,都还是个未知数。更何况,此地还有这么多凡人......”
说着,它笑了笑,指向昏迷不醒的苑棠:“这姑娘,也是个可怜见的。”
“小殿下,不如今日就算了吧,看在她母亲的份上。”
看在她母亲的份上?
宿无忧听得更是一头雾水,目光在一黑一白两道幻影之间来回乱转,只听姬衔羽冷冷掀起唇,似笑,又似鄙夷:“这人间,比大荒好玩得多吧?”
“你们这般逍遥快活,这般肆无忌惮,当是神族无人了?”
“小殿下这是什么话。”
魔族不以为意地抚摸着那些宛若活物的蛇形锁链,说话像是在叹息:“昏君当朝,乱世启幕,自然是谁有本事谁潇洒。若万族生而平等,谁会向来颠覆三界的朝纲呢?”
“就算是你......你舍得离开那高高在上的黄金帝座吗?”
“我为什么要离开?”
姬衔羽讥嘲地掀起眼皮,却迟迟未动手:“真有本事,就亲自来我面前拿。”
两方对峙,未出结果。
夜风呼啸之间,那魔族似微微一笑,竖瞳在黑暗里发亮。
眨眼间,它身影鬼魅般逸散在半空中,原处只剩下一缕阴冷黑雾缭绕不休。
旁观的宿无忧先是一惊,旋即赫然回头,半句诧异问话还没发出来,却听见锁链叮叮咚咚晃动的声音,已然在身后传出。
黑雾缭绕之间,那黑衣蛇面的魔族不知何时立在了他的身后,冰冷魔息霎那扑面而来,激得小狐狸直接打了个寒战。
姬衔羽将不远处场景尽收眼底,下意识将金簪持在指尖,似下一秒就要飞掷而出。
神力浪涛似再度凝集,蠢蠢欲动,杀机一触即发。
宿无忧甚至下意识闭上了眼,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攻击。
可预想的疼痛并没有出现。
小狐狸眯起眼睛,看清蛇面的魔族有着一双幽绿深邃的眼瞳,眼神莫名带了些研判与好笑。
那黑衣的魔拍了拍宿无忧的肩膀,隔着衣物布料,他依然能察觉到那冰冷到令人恐惧的温度,真就好似窥伺万物的蟒蛇,盘踞于洞穴之中。
“百闻不如一见,二公子,”那魔嗓音带了些粗粝的沙哑,“真没想到,轩辕坟这般悍然的底子,竟能养出你这般......”
说到这里,它意义不明地笑了一笑。
“快点长大吧,小狐狸,不然可就要来不及了。”
宿无忧只感觉一股凉气从脊椎骨后直直地窜了上来,连同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在那幽冷湿黏好似巨蛇的魔息之中,他听见伴随着那低低的笑声,蛇面的魔族宛若黑影般滑入了夜色浓稠之中。
连带着那些虎视眈眈的蛇形锁链与昏迷不醒的苑棠一起,彻底消失在了两人面前。
消失得这般光明正大,简直如入无人之境。
小狐狸耳朵尖颤抖,眼底惊疑不定的情绪交织着,望向冰封花树之上的姬衔羽。
银发的帝女同样也在看他。
不同的是,姬衔羽似已经预感到什么一般,神情依然无波无澜。
她伸手把金簪重新束起,雪白睫羽垂下。
好似飞鸟的影子。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京城。
天阴沉沉地下着雨,泥泞的道路很难走。
今日天气不好,茶馆也不好。屋檐下淅淅沥沥滴着雨点,茶味的苦涩好似把这一间茶楼腌入了味。
身形高大的男人倚在柜台后面,仗着茶馆里没客人便正大光明地犯懒打盹,睡得沉沉,好似下一秒就要开始大声打鼾。
他衣服穿得皱巴巴,脸上又满是胡茬,看着不像是茶馆的老板,倒像个鸠占鹊巢的流浪汉。
茶馆外传来脚步声,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男人闻声慢慢腾腾地睁开眼,翻身从柜台后面的躺椅上坐了起来。
门外细雨淅沥,来人将湿漉漉的伞放在门旁。
那是位成熟温婉的女性,面容尚带着稳重与美丽,唯有一双绿眸好深邃,一眼望不到底。
她披着蓑衣,抬眼望向那迷迷糊糊显然刚睡醒的男人,忍不住笑道:“怎么?我就出去办点事情,又偷上懒了?”
女性声音也柔和,带着些调笑的意味。
柜台后不拘小节的高大男人也不在乎,尽力抻了个懒腰,这才站起来走向披蓑衣的女性。
“怎么去了这么久?你不说要去拜访位故人吗?”
“嗯,还寒暄了几句,”绿眸的女人笑了笑,伸手把他的衣领翻好,“小孩子们长得都快,真没想到,我那位故人,都长那么大了。”
男人含混地应了半声,伸手替她拂去蓑衣上的半片花瓣。
“你去哪儿了?京城......还有这种颜色的花吗?”
那花瓣色泽艳丽如血,落在她的蓑衣上好显眼。不知怎的,男人忽然感觉这花瓣颜色太艳了,艳得他有些不舒服。
——“京城自然是没有。”
绿眸女人轻轻地叹了口气,温和道:“这花叫红棠花,京城从来不栽。”
“不过,从今天开始,就要栽了。”
明天考试……怎么办啊稿子要用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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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