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知府慌慌张张被侍卫送回官府中之际,师爷已经在正厅中等候多时。
凭心而论,堂堂知府老爷冲出来的时候,那慌张模样与疯子也别无二致——更何况,他还是从青楼里跑出来的,裤子都没穿好。
莫要说旁的护卫,就是那些跟在身后紧赶慢赶的小吏见了,都得撇撇嘴暗地里鄙夷一下。
刚在青楼中受惊的知府可管不了那么多,匆匆跳下轿子,就往官府正厅里跑,连那些护卫都追不上他。
正厅里,文绉绉一副墨客形象的师爷,已经好端端坐在那里喝茶了。
不知为何,这师爷似乎比以往瘦了些。他换了身藏青色的大褂子,伸出的手指纤细得像女人,连喝水的姿势都带着特有的慢腾腾气质。
见知府慌里慌张衣衫不整地跑进了大厅,他也没意外,只是行礼问候道:“大人。”
知府没有立即回他话,而是掉头跑到大厅门口,把门窗给关得严严实实。
即便这样,他犹嫌不够,又哼哧哼哧地搬来茶桌死死抵在大门上,神情癫狂得简直有点神经质。
做完这一切,知府才颤颤巍巍、连滚带爬地冲到师爷面前,泪水还在眼眶子里面打转。
“她来了,她来了。”
师爷掀眼皮看去,只见堂堂的知府老爷吓得跟个孩子一样,连声音都在颤抖,整个人软软地歪倒在了大厅铺设的地毯上,竟然开始啜泣起来。
“她来了......定是那恶鬼妖魔来找我复仇了......她来了!!”
“我就知道,十年前她杀了袁府全家,又怎么可能会放过我?她来了......她还是来索我的命了......”
知府哀泣着,颓然间倒在地上,满是红血丝的眼睛看向座上平静甚至有几分怜悯的师爷。
一霎那,他好像看见了最后的救星,连眼睛都爆发出了刚刚绝无仅有的光彩。
“师爷!”
知府老爷好似一滩烂泥般瘫在地上,挣扎着朝那文绉绉端坐着的人伸出手,眼中是最后希望的光:“求求你,救救我吧,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钱财?权势?我真的什么都能给你......师爷!求求你!!”
他知道,他的师爷无所不能。
师爷是七八年前从京城来的人才,是他最忠心耿耿、最信任的人。
知府老爷这些年没少干那些腌臜肮脏的坏事,官府地底下埋葬的是无数妇女儿童买卖的血泪。他知道锦州城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知道这花城的称号背后是无法无天的老鸨与官员们勾结一气,随意糟蹋那些乱世中身不由己的姑娘。
甚至,他也是锦州城华美外袍之下吸血的跳蚤之一。
知府老爷能平安无事稳固地位这么多年,可以说几乎全依仗于师爷在背后的推波助澜。这个身份神秘的文人会帮助他掩盖那些事实,会压下那些沸腾的民意,会混淆那些令人不齿的案件。
是师爷一直在兢兢业业帮助者他坐在这个位置,从未有失。
当然,知府在这些年受其帮助之下,也对其越发地信任和依赖起来。
他知道,无论如何,师爷都会帮助他的。
就算是接二连三的凶杀案,就算是昔日的妖魔卷土重来索命,也都......
“嗒”。
茶杯底座放在桌上,发出极轻微的声响。
那文人微微笑着,低头垂眸看向地毯上瘫成烂泥的知府老爷,眼睛却漆黑得像是黑洞,容不下半分光亮的存在,简直有些诡异。
“谁?”师爷慢条斯理地说,“是谁来找你了?”
“那个女人!!”
知府发出了一声破音的尖叫,眼睛瞪得大大的,其中尽数被恐惧所覆盖:“十年前被袁家弄死的那个女人......她回来了!她又回来了!当时她屠了整个袁府,怎么可能会放过我?”
“是她!是她!”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师爷终于离开了位置,站到了知府的面前。
他俯下身半蹲在知府面前,关切地按着老爷的肩膀,眼睛却紧紧盯住知府的脸不放,好似在鼓励,又好似在平和地询问:“老爷怎会害怕那个女人呢?那个女人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
“......有的,有的。”
知府像是终于崩溃了一般,绝望地呜咽着,慢慢抱住了自己的脑袋,像是在回忆什么令人恐惧的过去:“那一夜他们玩死了那么多女人......我故意没去追究,我就在那一场宴席上......”
“我也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亲眼看着那女人死在我面前......”
“......”
知府哭得泣不成声,那悔恨的泪水成串滴在地面上。
似乎是过了许久,又好似只过了几分钟,那师爷放下了按在他肩膀的手,站了起来。
“罪人只会在死前流淌出泪水,可那泪水却从不曾是为自己的罪孽而流。”
他面前的文人叹了口气,伸手把他的下巴抬了起来。
在知府茫然无措的目光之中,在这个无尽茫远的黑夜之内,那瘦削的男性脸庞好似被烧化了的蜡水一般,迅疾地融化成一滩不可名状的轮廓。
就好像蛇类蜕皮那样,师爷把覆盖在脸上的伪装术法撕了下来,周身霎那间陡然扭曲幻化。
那一瞬间,知府哀泣的声音有了半秒的僵硬。
他难以置信地后退,喉咙眼里陡然爆发出恐惧到极点的沙哑嚎叫声,就好像过年时即将被扛走宰杀的肉猪。中年人四肢并用朝着身后跌跌撞撞爬去,难以置信的眼睛里还印着面前人的影子。
然而,知府老爷忘记了,官府的大门,是他自己亲手关上的。
关得严严实实。
他一头撞在了用于抵门的茶桌之上,痛得呲牙咧嘴泪光连连,却仍旧强忍着疼痛爬到茶桌下边,徒劳地趴在门口大喊:“来人啊!!闹鬼了!!闹鬼了!!”
四周屏蔽声音的结界悄无声息地张开,中年男性歇斯底里的求救声没有被半个人听去。
在他身后,早已站起身来的“师爷”微笑了一下。
幻化的术法彻底褪去,露出文人皮囊之下那张妖艳美丽到极点的容颜来。
花魁的姿态依旧如往昔般娉婷婉约,红裙之上有大团大团的红棠花开到荼蘼,艳丽得好像能把人眼刺出泪水,与这阴郁压抑的官府形成了鲜明到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看着往日里傲慢的知府此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救,衣衫不整满脸泪水,哪里还有昔日得意洋洋的模样?那知府老爷见求救无门,不得不回头看她的时候,眼里的震惊与绝望几乎让她笑出声来。
苑棠的心情,终于难得地愉悦起来。
“我等了八年,八年,”她叹了口气,“就是为了这一天。”
“明天是我的生辰,今天是我母亲的生辰。”
“十年前,她明明跟我说好,明天要带我去逛街,去买街角那家糖果子。”
花魁缓步走向瘫软在茶桌底下,眼睛倒映出红棠花鲜艳颜色的中年人,对方浑身抖得不成样子,见她走过起来,他终于放弃了挣扎,猛然间跳起来跪在了苑棠面前,不住地向她磕头。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错了,我不该看着袁府那么对她的!!”
“对不起!对不起!”
“我也没有办法,是袁府邀请我的!我也没有办法!!”
知府老爷哭得肝肠寸断,额头拼命砸在地板上,砰砰砰连续不断的声音很快就染了鲜血。苑棠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他,半晌,流露出了一丝惋惜的笑容。
“当年,我的母亲,也是这么恳求你们的吗?”
知府的心骤然往下一沉。
他颤抖的瞳仁里倒映着花魁明艳美丽的脸庞,刚想要摇头,却发现自己浑身都动不了了。
好端端的一个中年男性,在此刻竟然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只能看着那娇娇柔柔的花魁站在他眼前,鲜红的染着蔻丹的指甲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喃喃自语。
“那位大人说得对......只要有了力量,就能反抗这人间的不公,就能让一切重新洗牌......”
“这人间,的确早就该好好清洗一下了。”
霎那间,正厅内狂风大作,好似阴沉的厉鬼于沉冤中终于得以释放自我,从无边地底蜂拥而上,呼啸着充斥了整个正厅。只听灯火劈里啪啦碎裂的声响不绝于耳,灰黑色的风好似疯狂撕咬知府的衣袍,撕咬着每一寸他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血肉——
知府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声,抱着头紧紧缩在茶桌下面,最后一根理智之弦也彻底绷断了。
忽然间,他听见了女性柔柔的、难以置信的声音。
“......老爷?”
知府骤然间睁开眼,好似瞬间周遭环境尽数变化扭转,他整个人又回到了香软美玉包裹之中的青楼内,旁边缓缓燃着安神的香,三四个美女歌姬舞姬此时正略带恐惧地望着他,不敢上前。
领头的那个小心翼翼地推了推他颤抖的身子,小声问:“老爷......老爷,您怎么了?”
知府抬起头,也抬起了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
然后,那些舞姬看着刚才还好端端的知府老爷兀然爆发出癫狂的大笑,兴高采烈地道:“我就知道!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根本就不曾回来!我还是知府老爷!我永远都是......!”
说着,他疯疯癫癫地从床上跳了下来,下半身衣服还没穿好,眨眼间就冲到了青楼包厢的窗前。
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之中,知府毫不犹豫地翻阅过窗框,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无人知晓处。
某个枯死已久的红棠花树,历经十年,终于再度有了一丝微弱的绿意。
啊……第一个副本……
终于要写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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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幻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