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里随手将钥匙一抛,身后就有人接住,他单手抄进裤兜口袋,一副闲姿少爷的模样,哼着小曲晃着肩膀上了楼梯。
整个厅堂不时有人对着他躬身行礼:“小少爷好。”
他回到自己宽阔而装饰精美的房间,放眼望去,干干净净,一丝不苟。
现在一切都变好了,他不会饿肚子,不会没有新衣服,可是在夕阳下一推开就伴随着一阵铃铛叮铃的门也消失了,连同那个小小的房子,还有母亲的身影也不见了。
安德里整个人静默下来,眼神透着一股阴冷。
他坐在自己靠窗的书桌边,缓缓拉开最靠里一个抽屉,抽屉里塞满了各种东西。
但安德里却拿起了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灰色丝绒盒。
没有一下打开,反倒是揣在手里看了许久。
打开后,里面露出了一条白色带着花边的丝带,不罕见,就是小女孩们缠在辫子上打扮的那种花边丝带。
布兰温浑身震了震,这条丝带竟然一直都在他这里!
尤安很快就察觉到布兰温的些许不对劲,低眉垂眸,问:“怎么了?这条丝带是蕾娅拉的?”
布兰温小幅摇了下头,嗓子里的声音又颤又哽:“……不……不是。”
尤安又看向那条白色的丝带,沉吟:“不是蕾娅拉的,难不成是你的?”
布兰温:“…………”
这条丝带曾经让布兰温陷入了比身体上的霸凌更加可怕的精神霸凌,甚至到了克林萨大学,这种恐惧也挥之不去。
只是他刻意压制,刻意遗忘,只要自己不可以捅破那层纸,他就能一个人往前走,等走到越来越远,远到天边海角,那些往事再也追不上他,渐渐被淡忘在身后。
如此,他就再也不用经受那些贯彻全身的痛苦。
心口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闷痛。
尤安没得到布兰温的回答,看着安德里仔细端详着那条丝带,又勾着笑转回脑袋,然而他的脸色却变得越来越难看。
忽然他一伸手,将快要倒下去的布兰温揽住:“你怎么了?”
连尤安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一贯凛冽漫不经心的语调,在此刻染上了三分慌张三分焦灼。
布兰温喘着粗气,心口一阵阵揪痛,从喉咙里漫出的声音细碎颤抖:“……离开……离开这。”
他惨白着一张脸,额头有细细的汗珠淌着,往日清明的眼眸好像起风生雾,此刻透着一层水光变得遥远。
他跌在尤安宽阔和坚实的怀里,仰头好像是看着低垂眉眼的尤安,又好像是在看遥不可及的过去,那破碎不堪,难于启齿的过去。
就像一辆再怎么平稳驾驶的车,也无法避开突然撞上的鸟。
咚。
尤安的脸色黑沉沉,一手托着布兰温的后背,一手抄着他的膝弯,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他的脚步有些快,因而没有听见自己那一声过于石破天惊的心跳声。
或者,比起他的心跳,他的注意力都在怀里的这个人身上。
一脚踏出这个房间的门,像是穿过一面无形波动的镜子,下一刻就回到了那间熟悉的单身公寓。
尤安将眉心紧皱的布兰温放在床上,转身去桌面到了一杯热水,再回来时竟然熟练让布兰温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喂着他喝水。
等做完这一切,看着布兰温紧皱的眉心慢慢舒展开,他望着手里拿着的杯子一顿。
接着就陷入了良久的沉默中。
直到布兰温眼神闪躲,有些尴尬又有些别扭,小声哼了一声谢谢。尤安这才回神,看着他。
“刚才怎么了?”他平静的声音和内心汹涌的滔浪仿佛互不相干。
布兰温闭了闭眼,他想,尤安这个怪物,他再怎么像人也绝对不会真正拥有人类的感情,他不奢求有人能够理解他,也不渴望终有一天将这些伤疤完完全全地抹去。
但是他一个人踽踽独行太久了,这些生蛆的腐烂伤口,在他强忍着不知痛的时间里,一直在默默蓄力,就为了在某一天能给他一记重棒。
最好永远倒地不起。
腐肉生出的疼,侵蚀着那颗肉做的心脏。布兰温忽然有些任性地想,一个人也能在那条黑暗冰冷的路里走下去,可是走的久了。他也渴望着幻想着,有一个同行的人。
然而在他不知不觉得时候身边有了一个人,连他自己都不曾注意到,直到有人带离他远离那些脏污和不堪,借给了他一个可以暂时休息的肩头和一口缓解的水源。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边就有这么一个人。
许久,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好吧,哪怕是一个没有感情不懂感情的怪物,他竟然都被抚慰到。
尤安没有着急要布兰温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直盯着他,看着他的眼神由涣散到聚集又到失焦,接着慢慢恢复清明。
他就这样看着他,好像一面池水,时有蜻蜓来去飞舞,不时撩起一圈圈涟漪。
布兰温意识渐渐回笼,他推开尤安,耳尖上染着一层薄红,整个人顿了会儿。
就在尤安以为他不会想要说话,准备起身离开去放手里的杯子时,身边的人开口了。
“如你所见,安德里是霸凌者,那条丝带存在,是他为了要彻底毁掉我的另一种手段。”
听到“彻底”和“摧毁”这两个字,尤安沉默不语,捏着杯子的五指骤然收紧,身边的人依然在讲述。
窗子没有打开,窗帘也只是拉开了一小截,外面日头正盛,但室内光线黯淡,有种让人陷入过去,身临其境的真实感。
自从发生了小树林陷入沼泽的那件事,安德里似乎有半个月没有再找布兰温的麻烦。
两个人碰面擦肩而过的时候,安德里就像没事人,看也不看他一眼就过去了。
布兰温有些暗暗地松了一口气,他天真以为安德里也许因为那件事就此放过了他,他们之间或许横亘着什么,安德里害怕?愧疚?
没有人先越过,因此两边都保持着相安无事。
于是他更加勤勉学习,在不受干扰的环境里成绩继续突飞猛进,几乎是整个年级望其项背的佼佼者。
老师很看重他,同学们都很佩服他,渐渐只要就跟布兰温打招呼的同学越来越多,他活在一种被人仰望和羡慕的目光。但是他依旧谦虚,像一棵笔直的树,根在泥土继续生长,枝叶在蓝天下默默舒张,八风不动,不骄不躁。
好像只要人站在那里,什么也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就有一种安静坚定的力量。
那天,数学老师因为急着去别的班级替课,于是在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将布兰温喊到了办公室,塞了各种零食给他。
想让他帮忙把今天上午大家临时考的数学小测改一下分数。
布兰温看着那厚厚一叠的卷子,又看着数学老师焦急的容颜,点了下头。
指尖勾着红笔,身子端坐在桌前,一张张改好的卷子被抽起放到一旁,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越来越斜,映着笔的影子越来越长。
阳光细碎地铺在布兰温黑色的睫毛上,睫羽有时簌簌抖动,仿佛在抖落金光。
“叮铃铃!”
下课铃响。
布兰温好似没有听见,翻转着卷子继续计算分数,直到红色的墨水划不上了,他这才稍稍停顿,换了支笔把剩下的所剩不多的几张卷子改了。
笔尖终于停顿下的时候,他抬头,一愣,这才发现天已经有些微的黑了。
数学老师这时推开办公室的门,似乎想要进来那东西,一看布兰温还在这里,不免有些惊讶:“你这孩子怎么还在这里,不是说放学了就可以走了吗?”
布兰温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笑着:“算着分,一时没注意,正准备走。”
他和数学老师再寒暄了两句,就回来教室收拾书包出了校门。
路上,想到蕾娅拉可能还在路口等着他,不免脚步匆忙起来,只着急着往前冲,却没有看周边。
一个小女孩就这样从一旁的路上走出来,就被个高的布兰温撞个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女孩六七岁的模样,手里的一盒冰淇淋掉在地上,她的脸狰狞了几下,望着地上的冰淇淋表情徘徊在崩溃大哭的边缘。
眼见着那哭声就要从喉咙里抢天而出,布兰温蹲下,将女孩从地上抱起来:“我买两份冰淇淋给你,别哭,嗓子哭哑了可就吃不了冰淇淋了。”
他心虚地看了眼地上正在融化的冰淇淋。
这句话正好敲在小女孩的身上,屁股还疼着,可是冰淇淋好吃啊,哭哑了就不能吃了,她眨巴眨巴润着泪花的眼睛,将那一层雾气驱散,望着和自己平齐视线的布兰温。
“你要买两份给我吗?”
天真稚嫩的声音不禁逗笑了布兰温,他笑道:“是的,哥哥给你买两份。”
小女孩脸蛋圆圆,甚是可爱,那张小脸嫩的像是萝卜一样一掐就能出水,和蕾娅拉一样可爱。
布兰温去附近街边的商铺给了两份冰淇淋,摸了摸小女好绒乎乎的脑袋,“刚才哥哥不是故意的,有没有哪里受伤?”
小女孩舔了一口草莓味的冰淇淋,还不忘舔一口蓝莓味的,一边含糊着说:“就是屁股疼了下,现在已经不疼了。”
布兰温笑,眼睛晶亮:“那哥哥要赶着回家了,你也赶紧回家。”
小女孩一听,帮把嘴里的冰淇淋融化吞下,“哥哥!”
布兰温停下,只见面前的小人用一只手托着两盒冰淇淋,空出来的手从头上一扯,扯下一条白色带着花边的丝带,递给布兰温。
“这是妈妈给我买的,家里还有好几条,很好看,这条送给你。”
在小女孩的眼睛里,这条纯白的花边丝带就是她最好喝最珍视的东西。
她又舔了一口冰淇淋:“谢谢哥哥给我买的冰淇淋。”又撇撇嘴,“不许不收!”
布兰温低头笑了下,“好啊,那哥哥就收下了。”
这原本只是一件小插曲,布兰温将那条丝带放进了口袋再次狂奔向家的方向。
果然赶在天漆黑下去的时候,看见了坐在路口上等着的蕾娅拉,蕾娅拉照旧欢呼地蹦达到他身边。
“等多久了?也不知道先回去?”
“谁等你了,我明明是在等星星好吗?”
“等到了吗?”
“当然等到了,抬头看啊,东边,还有西边!还有还有那边的更亮!”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回到了明亮的房子里。
这一路跑的太急,布兰温丝毫没有留意到那条丝带是什么时候掉的。
最终又是怎样落在安德里的手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个事从班里传开了。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但唯独当事人毫不知情。
几个男男女女凑在教室门口的栏杆边上,窃窃私语着。
“怎么着他也是咱们学校的天之骄子,这件事到底真的假的?”
“谁知道呢,可是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看**不离十。”
“我天,那真的看不出来,布兰温有恋童癖啊。”
“嘘,小声点!他来了。”
众人立刻寒蝉仗马,佯装着没事东瞧瞧西望望。
布兰温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窜出来,脸色黑沉沉的,他当然听见了这些对话的全部,因为他就背靠在墙的另一面。
他径直走到那些人的面前,对视上其中一个看似头头的男孩。
布兰温听完一切的事后,浑身惊出了一层冷汗。
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几个人没有一个人知道,总之几乎整个班上的人都知道,还有不少别班和低年级的学生也略有耳闻。
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一下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