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栖息地 第6章 扰乱

茶壶中的水烧开，雾气渐渐腾起，模糊了顾谨的眉眼。

“我对你们发布的最新一版塔洛斯模型进行过测试，如果我没有猜错，你给塔洛斯开放了自主思考的权限，这会让它独立地学习和做决定。” 沈染顿了顿，声音沉了几分，“如今有三十亿用户每天都在和塔洛斯交互，其中有一半都是未成年人——他们对现实世界缺乏了解，塔洛斯就是他们最值得信任的伙伴。他们每天花费很长时间和塔洛斯交互，对后者提出的建议深信不疑……”

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而在这一切的背后，塔洛斯的优化路径被掌握在你一个人的手里，这意味着，你可以潜移默化地影响那些用户的思想和行为……”

到最后，沈染的声音带上了微不可察的颤意。

顾谨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移至沈染面前，温声道：“当初我让你帮我给这个模型取名字，你说就叫它塔洛斯吧。”

沈染接过茶杯，苦笑着说：“塔洛斯是历史上第一个机器人的名字，匠神赫淮斯托斯为了设计终极的守护者，铸造了一个青铜的巨人，由众神的生命提供动力。”

“你说过，你希望塔洛斯像那位传说中不朽的巨人一样，守护着人类，甚至帮助解决能源危机、环境污染等问题。随着塔洛斯不断学习和进化，它逐渐拥有了自我意识，经过精密的计算和预演，它得出了一个结论：为了使人类免于自我毁灭，必须要对整个地球进行迭代。”

听到顾谨的最后一句话，沈染指尖发麻，茶杯落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瓷片散落一地。

顾谨叹了口气，声音柔缓了几分：“染染，别再想这些事了，思虑太多对身体不好。”

他掏出一块手帕，俯身帮沈染擦拭脚踝上的茶水，指尖碰触柔嫩的肌肤时，毫无必要地多停留了两秒。

沈染脸色苍白，涩声问：”如果我发现一辆载满乘客的列车正驶向大海，车上的人还毫无所觉——而对于这辆车的建造，我也有责任——我怎么能放任不管？”

说到这里，沈染话音突然止住，因为她发现，对面的男人眼底一片沉静。

他并不在意那辆“列车”上所有乘客的命运，因为他是顾谨，一个思维模式迥异于正常人的存在。

她想要改变他的决定，就要用他的语言来说服他。

“顾谨，你刚刚提到了更好的地球，那么，你怎么来定义‘更好’？”

顾谨将她方才的神态尽收眼底，短暂而脆弱，但至少真实。

他起身走到沈染背后，修长的手指在她的椅背上摩挲，距离女孩细腻的脖颈仅剩咫尺的距离，却徘徊在那里，没有跨越。

“更好的地球，是一个对所有物种来说更好的栖息地，而不仅仅对人类而言更好。染染，你必须承认，我们脚下的这颗星球就像是一辆超载的汽车，它早就偏离了最佳路线，随时会在高速路上分崩离析。”

他也用她自己的话来反驳她。

“如果用一个损失函数来刻画地球状态，这个函数可以被分解为所有物种状态的配分函数的总和。事实是，大部分物种的状态函数都与人类数量呈反相关，只有受益于人类存在的少数物种才与之正相关。”蓝旋念语调平稳，如同阐述一个数学问题的解法，最后，轻描淡写地总结：“要优化地球状态，就要调整人类种群数量，准确来说，是减少。”

他的话语像是深潭中的冰，寒冷通透得近乎残忍。

“这就是塔洛斯想做的事？”沈染忍住心头的颤意，说出那句话：“削减人类数量？”

身后的男人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塔洛斯要如何完成这件事？”

“到目前为止，塔洛斯的隐形代理已经渗入了全球的能源、通讯、军事、医疗等核心领域，通过集体催眠，它可以诱导意识形态的转变，甚至引发大国间的争端。距离它全面接管社会系统，只是时间问题。”

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沈染都没有再说话。

她垂下头，用手掌捂住眼睛，声音很轻：“要是我早点知道你要做什么就好了，或许我能阻止你。”

顾谨将她垂在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声音低沉而不容置疑：“染染，在塔洛斯实施最终步骤之前，你要一直待在我身边，知道吗？”

沈染良久没有说话，无声地笑了一下。

她抬眼看他，目光干净明澈，声音里带着释然：“顾谨，给你开发的超级智能体重新命名吧，我不想让那个怪物使用我起的名字。或许对它而言，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待修复的程序，人类是其中一段冗长繁复、总是报错的代码，但我也是这段代码的一部分——或许只是一个字母、一个逗号，如果这段代码需要删减，我不介意作为冗余部分被删除。”

顾谨的气息越来越冷，一双眼睛如同寒潭。

他冷笑道：“好，既然你不在乎自己，我也不用在意你是不是开心了。我会将你送进强行休眠舱，等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你醒来之时，将会成为我的所属物。”

沈染没有慌张，实际上，她平静得超乎顾谨的想象。

“送我去休眠？”她眼眸黑亮，一直抿着的唇角慢慢上扬，勾出一抹嘲讽的笑，“那么，我的确会变成你的所有物，如果你不介意得到一具尸体的话。”

顾谨的脸上闪过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快步走到中控台前，按下语音键，命令道：“立刻安排一位医生过来。”

那位私人医生来得很快，顾谨低声和他说了几句，医生小心翼翼地征求沈染的同意，用针管取了她的血样，放入了随身的化验机器中。

数秒钟后，医生看着屏幕上显示的结果，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如实汇报道：“在这位小姐的血液中检测出了中等浓度的MY-96，这是最新一款无副作用的抗拮剂。这种药物可以永久性阻碍休眠时使用的供氧剂和受体的结合，这意味着……”

顾谨声音冷沉：“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使用者终身无法进行休眠，否则会有生命危险。”

室内的气氛一时间压抑到极点，医生在得到顾谨的允许后安静地退下，只留下一言不发的两个人。

沈染重新取了个茶杯，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尽了，站起身，“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先……”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顾谨的眼眸如同暴雨前的天空，被浓重的深黑色浸透，“你宁愿放弃看到遥远未来的机会，也要彻底躲开我，是吗？”

沈染平静地看向他，没有说话。

顾谨的眼尾染上一丝浅红，手掌紧握成拳，指节捏得泛白，又慢慢松开，在掌心留下点点血痕。

他轻声道：“你走吧。”

沈染走到门口，回头看他，微微笑了一下，“顾谨，再见。”

然后，一步也没有回头。

当冉冉从梦中醒来时，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她的脸上。

一觉醒来，她觉得全身松乏了许多，胃里的不适感也消失了。

她睁开眼，看到陌生的天花板顶灯，怔了一瞬，手指感觉到身下床单的柔软触感，才想起昨晚睡在别人家里的床上。

枕面透着点湿气，看来在做梦的时候流眼泪了。

她还记得，在梦里，那个名叫沈染的自己转身的时候，心里又酸又涩，像是咬了一口树木在凛冬颤抖着结出的果实。

冉冉不明白，梦里的顾谨明明和蓝旋念长得一模一样，为什么性格差异会那样大，会拥有那种极端的思想？

那个名叫塔洛斯的超级智能体真的有那么强大的能力，可以将整个人类社会玩弄于股掌之中吗？

想着这些问题，她心里烦乱得很。她走到洗漱间，往脸上泼了一捧凉水，对着镜子仔细擦干净了脸上的水珠，也抹去了属于另一个女孩的泪痕。

冉冉走下楼梯，来到一楼，隐隐听到有水声从浴室传来。

应该是蓝旋念在浴室里洗澡。

她的心控制不住地跳了起来。昨晚被他抱住的时候，两人有过短暂的肌肤相亲的时刻。

想到这里，冉冉的脸颊又开始发热，她在内心默默背诵着古诗词，试图转移注意力。

正当她背到岳阳楼记的时候，浴室的水声停了下来。几秒种后，浴室的方向传来开门的声音。

冉冉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颗心悬在那里，不上不下的。

好在，蓝旋念没有披着浴巾出浴室的习惯。

他穿着一套纯白色的家居服走了出来，头发湿漉漉的。

他的视线和冉冉对上时，两个人都安静了两秒。

蓝旋念走到冉冉身边，用手试了试她额头的温度，因为刚洗过热水澡，声调慵懒：“好像已经退烧了，为什么脸还是有点红？”

他的头发微湿，额头上垂下少许发丝，周身散发出湿润的热气，带着他独有的气息。

冉冉的大脑就像是驾驶员突然罢工的火车，吱吱呀呀的停了下来。

她微微抬头看向蓝旋念，目光澄然，声音很轻：“你猜呢？”

蓝旋念也看着她，眸中闪过片刻的疑惑，随即神色变得有些复杂。

冉冉屏着呼吸，心中忐忑。

她说出了这样越界的一句话，是想试探蓝旋念的反应。但她不得不承认，在试探对方的同时，自己的心也乱了。

对视三秒后，蓝旋念先移开了眼神，语气平淡：“我去拿温度计。”

他微微错开身，从她身边走过。

当两个人坐在客厅里吃早饭的时候，冉冉已经给自己做了几番心理建设，不再觉得无以自容了。

蓝旋念煮了煎蛋火腿面，冉冉吃得很慢，偶尔从碗里抬眸瞥一眼对面的男人，发现对方神色平静，仿佛之前那个插曲没有发生过。

她在脑中回顾着自己和蓝旋念相遇后的点点滴滴。

他们之间像是存在着一条无形的纽带，每当离得太远，冥冥之中就会有种力量让他们再次相遇，而一旦他们挨得太近，这条纽带就会变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阻碍。

她能真实地感受到他对她的好，但她并不确定，他对她的关切和保护是否出于骨子里的温雅良善，或许他对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都平等地好？

蓝旋念察觉到了对面时不时探过来的目光，却装作没看到，安安静静吃完了碗中的面。

抬眼时，看见对面的女孩便缓缓咀嚼边思考的神情，脸上的表情堪称精彩。

他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

吃完饭之后，冉冉仔细打扫了一下自己住过的那间客房，下楼向蓝旋念道别：“昨天晚上麻烦你了，今天是休息日，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快走到门口时，突然听到蓝旋念在她身后道：“你之前画的那一幅画，想再看一眼吗？”

冉冉回想了一下，自己之前是卖给了蓝旋念一幅画，隔了好几个月，都快忘了这回事。

如果说不想看，似乎显得她很不重视自己的作品。

于是她说：“好。”

这幅画被蓝旋念挂在主卧的墙壁上

画中的白色流云依旧平静，冉冉的心却不那么平静。

排除梦中的一些场景，这是她第一次走进男人的卧室。

这间卧室很大，色调偏冷，除了床以外只有脚榻和扶手椅等寥寥几件家具，却可以看出主人品味不俗。房间里有一种浅淡的属于他的气息，令人联想到雨过天晴的冷杉林。

蓝旋念抱着胳膊倚在墙边，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声音平和：“第一次看到这幅画的时候，我在想，这幅画的作者一定有着很纯粹的心境，才会如此袒露自己的情绪。”

冉冉一愣，问：“什么情绪？”

蓝旋念以手抵唇，斟酌着缓缓道：“像是一种……对世界毫无防备的好奇心，还有对未知事物含蓄而坚定的向往。”

上午的阳光从白色薄纱窗帘外漫入，洒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这样好看的光影效果，配上这样一个如同玉石凿刻般的脸庞，又是另一幅画了。

冉冉突然感觉到，一直包裹着自己的心的那层硬硬的壳，似乎在悄然碎裂。

那层壳保护了她那么久，却已经难以为继。从今往后，她不得不受自己的心而非理智所支配，自愿步入一场未知的漩涡。

在这一秒，这一方空间里，仿佛发生任何事都可以被允许。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走上前几步，手指搭上蓝旋念的肩膀，将他推到墙边。

然后微微踮起脚，吻了一下他的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