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这个时间段的暗巷里无人来往。几条横七竖八的醉鬼倒在垃圾堆上,体表皮肤结了淡淡的白霜壳。
月亮埋进乌云,路边灯光昏黯,世间所有事物都失去颜色,只有加茜娅抬起的小巧的脸,一掌莹白透着红晕,映入拉斐尔瞳孔中。
人类呼出的气息是陌生而温热的,若有似无地拂过暗精灵冰冷的面颊。她静静地望着他,他也垂眼注视着她。
刹那恍惚间,拉斐尔想起自己小时候,曾在地下城蕈林深处见到过一种剧毒无比的美丽蝴蝶,皎洁清亮如月辉。那是暗精灵传说里最神秘危险的猎物。
老一辈们说,只有胆敢蒙上眼睛、麻痹所有感官知觉的捕猎者,才能循着心的引导捉住它。至于触碰了剧毒的捕猎者命运如何,没有后续,也没谁见过这样的傻子。传说只存在于口口相传的史诗故事之中。
年幼的他梦想成为传奇,于是闭上眼,摸索着跟了上去。结果,他失足坠入黑湖崖的深渊中,要不是侥幸被崖壁上的藤蔓勾住脚踝,他没准早就通向地心,扑进卓尔王永恒长眠的幽暗坟穴了。
像那样的传说级猎物,他长大后用弩匕射杀过许多。但那天那只飞向深渊的蝴蝶,他至今没再见过。
然而,当加茜娅面对着他,掀起浓密弯长的睫毛时,拉斐尔又一次看见了当年那只蝴蝶,向他徐徐地展开双翅。
“告诉我,是不是那样?”加茜娅不答,他就重复问,“你今天说这些话,做这些安排,分明是有备而来。”
加茜娅没有被拉斐尔的样子吓住。事实上,她对此早有准备,只是未曾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
她上前两步,先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手,轻轻地触碰他的脸颊。拉斐尔如过电般抖了一抖,那双浅银色眼睛快速眨动几下。加茜娅见他没有抗拒的意思,便将手掌贴实上去,柔缓地抚摸。
“拉斐尔,冷静点,别激动。”她直视着他的双眼,低声道,“要是我对你没有真心,又为什么要多此一举,邀请你去甜品店约会、去我家里做客?我只需要在遇见你的时候,给你报酬请你帮忙就好了,不是吗?”
她的表情真诚关切……就好像他那位慈善家哥哥,在为病人做导疗时的惺惺作态。拉斐尔垂下眼,避开她的目光。
事情坏起来了,他想。坏就坏在,他不算顶级的精明,但也不够笨;不是风流多情,却也无法坐怀不乱。他早该把心底那点瞧不上暗精灵习性的怪想法改掉,早该去花丛里经历磨练,这样才好与她打个平手。
“真心?”他嗤笑一声,“那你的真心一定分给了不少人。够忙的。”
加茜娅转动目光,开始埋怨起他:“你还好意思说我?”她看见拉斐尔眉毛上扬,表情变得讶异,遂再接再厉地进行扫射,“论朋友你比我多,论情人就更不知道了,毕竟你是在暗精灵地下城长大的,不是吗?”
他知道她在转移话题,也清楚自己不该这么轻易就相信她。可是,她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该死地令他愉悦。
“没错。你已经看到地下城的样子了,暗精灵都一个样,我也是。”他恢复了以往懒洋洋的、漫不经心的样子。要论扯谎,他也是一把好手。
“你不怕吗?没准哪天我来了兴致,就冲你发作了?”
“你和他们不同。”加茜娅摇摇头。
“怎么不同?就因为有一半白精灵的血,你就放心我?”拉斐尔扯起一边嘴角,流里流气地笑。
“因为你是游侠,你说过游侠虽自由不羁,却也会捍卫心中的道义。”加茜娅无限认真地说,“我相信我们有同样的道义,为遭遇不公的暗精灵讨回应有的权益。这点不会错,我们是站在一起的。世间还有什么情谊比这更重?”
“你可真厉害,加茜娅……不过三两句话,就能叫人心甘情愿地替你卖命。”他释怀似的,笑着感叹,“接下来,你又想使唤我做什么?”
“远的不提。现在这么黑,你不能让我一个人走回去吧?”
加茜娅柔声说着,伸出手环住他的腰,将下巴磕在他胸口,抬头看他。
如此话音刚落,拉斐尔就扶住她的肩膀,瞬间发动了位移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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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东部,联邦理工学院。
清晨稠厚的雾气散开,阳光穿过大片落地窗,照进校长室里,把满墙的勋章和联邦要员合影照描得璀璨生辉。漆亮的黑胡桃木书架上,摆满赛事奖杯、学术荣誉证书,以及魔法工程领域的各类权威书籍。
校长西格蒙·洛威尔是一名满头白发的半精灵。他穿着熨烫妥帖的、绘着银线刺绣的灰西服,面前办公桌上放着一套前执政官赠送的鎏金茶具,平常从不轻易使用,唯有招待贵客时才从高阁深柜里请出来撑门面。
办公桌对面坐着联邦军部颇负盛名的少将,阿纳鲁·蒙格马利。他曾在此就读一年后转学去军校,与眼前这位老校长有过半吊子的师生之谊。
“当年那堂魔导工程课,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阿纳鲁靠着椅背,一手端茶杯,手肘支在扶手上,随着讲话,时不时地向外一摆,很像夹了根雪茄。
“这么多年了,我也记着。当时喊你上来拆解一枚魔导核心,谁知道里面会有陷阱结构、一触即爆?说句实话,我都准备好疏散学生了,结果你竟然拿符文刻刀配合能量调节仪,用我还没教的公式破解了它!”
“那也是多亏您平日里格外提点,我才临场领悟。”阿纳鲁脸上笑意始终不减,“包括联邦理工,能有如今这么多好成绩,也都多亏您的引导。换个人来,换谁来,我看都未必能做到一半。”
西格蒙嚯嚯地仰头大笑起来,拿手指了指他:“你小子!”
这般你吹我捧了半个上午之后,秘书又进门添了点心茶水。阿纳鲁端起茶杯,边喝边听着脚步,等人走了一会,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记得,您有个侄子,也在军部?他很不错,很……很踏实。”
校长举着杯子的手一顿,继续饮完,放好茶杯,慢慢地咽下茶水。他两手支在桌上,单面镜片后的眼睛眯起来,仍是笑:“我那不争气的小侄,竟能承蒙联邦少将的赏识?他入伍两年了,踏实是踏实,还在伊瑟尔州的戍边军队里原地踏步呢!”
“年纪轻,总该得到锻炼;但锻炼到了一定地步,就该表现表现。伊瑟尔州那等苦寒之地,不能埋没人才。”阿纳鲁叹道。
“是,是。你说得很对!”校长点点头,话锋一转,“我常感慨,命运的齿轮这般完美,环环相扣,转转相承。我们年长些的,总该关照底下小辈嘛。”
阿纳鲁笑意更深:“我倒真是希望,您能一直关照我。”
“我何曾不关照?”西格蒙两手一张,“你知道的,我的立场向来同蒙格马利家、霍桑家一样偏于中立,是温和的改良派,任何议案的投票都几乎一致。”
“中立自然是明智之举。整个蒙格马利总体都是改良派,只不过,各人走的方向仍有细微不同。”
阿纳鲁话中有话,西格蒙一点就透。
“你是我的学生。”校长摘下镜片,拿拭镜纸轻轻摩擦,“我和我的家族不支持联邦理工校友,难道支持外人呐?哈哈哈!”他手里拿着眼镜大笑起来。
阿纳鲁也低笑起来。整个校长室都回荡着他们高低交响的欢声笑语。
既已踏入家族继承人夺位之争,每一份盟党力量都奋力争取。即便再不擅外交辞令,也总会在这实操实练中,逐渐地融会贯通。
阿纳鲁临走前,参观了联邦理工学院新修的实验楼和新进的高等设备。最后路过档案馆时,他问领头秘书:“我听说档案馆也翻新了?”
“是的,少将。”秘书答复,“但您只能查看授课材料和历届学生作业与论文。档案及备份需要元老院专职人员授权。”
阿纳鲁点点头:“可以。走吧。”
档案馆是联邦理工学院所有校区中最古旧的拱顶建筑之一,由暗红砖石和曜金符文柱组合构成,内部林立着一排排高耸的书架,从地面一直延伸至天花板,用机械梯可触达顶层。
“这里有没有过一位,叫加茜娅的学生?”阿纳鲁问,“我想看看她以前的材料。”
——虽然心里清楚,查不出什么名堂来,但他仍意外地感兴趣。
秘书查询过后,搬来一叠牛皮纸文件夹:“有的,少将。您可以坐到贵宾区查看。”他用手指一指顶楼的玻璃花园阳台,那里清幽安静,平时无人。
阿纳鲁请走了这位事务繁忙的校长秘书,独自一人坐下来,细细翻阅。
“加茜娅·德兰诺瓦?没听过这个姓氏。”他在脑海里翻检一阵,将原因归于她自称的隐士贵族背景。
联合纪元八十三年,也就是今年刚毕业,比他小了五届。
资源与环境系统工程专业。这与她在资源署所任的勘探分析师职位非常契合。
全A 的成绩单,连辅修的精灵语都不例外。《新大陆资源开发中的海洋生态影响评估》《能量流与勘探机械结构建模》《魔法石矿藏探测与辐射屏蔽技术》……这些是她的优秀案例作业,微微翘边的纸页尖角上还有钉孔痕迹。它们曾在学院荣誉长廊里流动展示过。
奖状副本,厚厚一沓,上至联邦级别,下至年级班级,各门各类,翻得手酸。
最后,还有些文学辅修课的作业。看不出来,她曾经居然喜欢过这些酸掉牙的诗人作品,还写出这么多的分析共鸣。
阿纳鲁一直保持着极快速的扫视,唯独到了此处,放慢速度。
“鱼从水里爬上岸,带着一身嶙峋的泪。它风化了,翘起腮鼓起翅,摇摆着跌撞着,快乐地飞入天堂。”很有趣的诗,她写的。
“薄雾山的琉璃花真的和星星一样明亮吗?”掉出一张小纸条,似乎曾在某本借阅书中夹着。
还有,原来她最不会写情诗。她在以“爱情”为主题的作业里,最后加了一句:“教授!这可难坏我了,期末考试能不能别写这种?[爱心]”
阿纳鲁想到她难得苦恼的样子,不禁失笑。诗是写得不怎么样,但他捻着那张泛黄的作业纸翻来看去,心里想:真情实感,比给自己的那封情书好些。
最后离开档案馆前,他拿着这张纸询问管理员:“我可以拓印一份吗?理由……只是学习。”
一名圆滚滚的矮人管理员正站在机械伸缩梯上,清理高处堆积的档案材料。他将静电吸尘刷插在自己裤兜里,转身低头一看,立刻摆了下手。
“哦!当然可以,尊贵的少将!您就算带走也没事,这种小作业不重要,等堆不下了就会放进碎纸机处理的!”
不管校长后面实际怎么做,是否每个人面前一套话,也不管阿纳鲁心里到底信没信,此刻地明面上,他们一定会其乐融融。就算装也装成这样啊~
另外!少将大人!您怎么暗搓搓地……注意着她的喜好和愿望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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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Chapter 13. 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