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桃娘是在一个并不算温暖的怀抱里死去的,那时她已一无所有,恶疾缠身。一直被她凌虐、折辱的谢印竟然是最后一个还记挂着她的人。这一生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或许是极其可笑的。
她八岁被卖入三色坊,爹爹说因为家里太穷,还要养着两个弟弟,实在是养不起一个女孩儿了,可是她知道家里根本没有那么穷,至少邻居家上顿不接下顿的时候她家还能吃上饭。
而且有个晚上,给弟弟洗完衣服回厨房里那张小床睡觉时,她听见了父母的谈话,“她娘,王老二说三色坊正在高价买女娃,咱家大姐长得好,至少能卖二十两银子。”
“这么多?咱家大姐倒是好看,可是年岁太小了,怕是三色坊不肯收。”
“王老二说三色坊要的就是年纪小的,从小调!教学本事,以后才能当花魁,年纪大了送进去倒是什么都学不会了。”
“你明天去打听打听,要是有二十两,十五两也行,就把大姐卖了吧。我这肚子里的,估计又是个赔钱货。”
憨憨的男人笑声,“不赔钱不赔钱,要是还像大姐那么漂亮,卖到坊里,还有的赚呢!”
这段对话印在夏桃娘心里整整一辈子,一刻也不曾忘记过。
那之后三天,她就到了三色坊,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夏桃娘。
她被安排着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同龄的孩子都不想学,哭着叫着只想找机会逃回家,然后一次又一次被坊里妈妈打的遍体鳞伤,只有夏桃娘知道,她无处可去,她拼命地学先生教的所有东西,果然不到三年,一起来的七八个女孩只剩了两个,其余的都被卖到了更低贱的窑子里,做了真正的娼。
十五岁第一次登台,凭着花容月貌和一曲《长相思》她成了坊中第一,从此流连于各色男人之间。男人十年寒窗最后进士及第,为自己搏一个功名,女人呢?十年苦学,不过只是个玩物罢了。
三色坊算是艺馆,只需卖艺无需卖身,但谁都有年老色衰的一天。有一次,夏桃娘看到了以前的姑娘年纪大了后被卖入下等妓院里,结局凄惨,夏桃娘知道这也是她的结局。三色坊在徐阴固然是顶尖的艺馆,可真正风华绝代的也只有京城或者江南那些女子,没有谁会为了她们出大价钱赎身。
所以有那么一阵夏桃娘她只要银子,无论多恶心的男人是要有钱她就陪着他们,她被别的姑娘看不起,说她下贱,后来夏桃娘的赏钱堆积如山。别的姑娘一旦有钱不是自己赎身就是被什么情哥哥骗了个干净,可是夏桃娘不,她有了钱,就买了整个三色坊!八岁就进了三色坊的她不觉得这里的生意有什么不对,她想要的只是那个不会年岁一大就被卖掉的身份——掌柜。
没多久坊间开始有传闻,一直讨伐游人部族的征西大军凯旋而归,十万将士即将回京,他们路上会路过徐阴,也不知会不会来坊里消遣。
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夏桃娘缓缓睁开眼睛,耳边鼓乐声萦绕,还有男人的大声叫好的笑声,女人轻轻地呢喃,跑堂的两个小子轻快又急促的脚步声,甚至客人和着乐曲杯盘相击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
入眼是熟悉的红底金线秀的牡丹帷幔,和带着淡淡花香的柔软被褥,波斯来的地毯那边有红木的妆台,上面胭脂、画眉墨、香膏、口脂一应俱全。这……是她的屋子,是三色坊还在时她做掌柜的那些年住的屋子。夏桃娘知道自己恐怕是又做梦了,她已经无数次午夜梦回,回到那个她这一生最辉煌的时段,她几乎是弹起身子,赶紧翻找梳妆台下的一个木箱,里面有个盒子,装着厚厚一沓银票,足有三千二百多两!
那是她这辈子最在乎的东西,哪怕后来新朝建立,银票成了废纸,她也把它们死死攥在手里,直到……直到谢印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迎着光骑在黑马上,一只手伸向她,夏桃娘终于忘了什么银票,松了手,那些银票犹如巨大的雪片纷纷扬扬的洒落。
谢印?谢印在哪?
夏桃娘伸手到床尾的衣架上,那上面是一套紫色的衣裳,衣裳非常新,叠的整整齐齐。这一套她印象很深,面料是江南来的,她托了一伙行商很久才给她带回来,找了最好的裁缝做了衣裳,第一次高高兴兴的穿出去就是谢印来的那一天,结果被弄破了,夏桃娘又找裁缝好说歹说才给补上,可终究还是与先前不同。
她迅速翻找着胸口下的那处破损,没有,这件衣服还没破!谢印,今晚会来么?
夏桃娘浑浑噩噩的出了房间,从后门进了大堂,三色坊的大堂与二楼的雅间截然不同,大堂有六张桌子可供客人吃喝之用,桌前有个小小的台子,坊里的二三等姑娘就在这里歌舞,偶尔来了文人雅士二楼的一等姑娘也会下来,那可就是人满为患的盛景了。
但今晚的客人显然都不是什么雅士,甚至有几个徐阴的守军偷偷溜出来,几乎半裸着喝着酒,最后只扔下了几个铜板,莫说一桌酒席,就是进门的茶钱都不够。
几乎就在夏桃娘出来时,一队人马威风八面的从正门进了三色坊,尤其当先的两人,穿的都是整套的甲胄,手里的武器抵在他们身后那个被重重的镣铐锁着的女人脖颈处,身后的捕快也是紧张万分,似乎那个虽然高挑但却十分清瘦的女子是什么可怕的恶兽一样。
夏桃娘冷笑,他们不是怕谢印武艺高强,是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夏桃娘笑的极其谄媚,她在三色坊多年,谁身份不凡一眼就能看出,那两个穿着整套甲胄的将军绝不是她能惹的,前世,她也是这么笑着迎过去的,简直如出一辙,“这是怎么了?”
前世?想到此,夏桃娘忽然琢磨起这两个字来,不是梦么?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是前世呢?
“你就是夏桃娘?”领头的将军笑的淫邪,“听说你很会对付女人?”
夏桃娘的笑还在继续,却是谄媚之中多了几分羞涩,她拿扇子挡着脸,“瞧这位小将军说的,坊里这么多姑娘,没点手段怎么行?”
领头的将军把谢印往前一推,“她,就交给你了,给本将好好调!教,知道吗?”
夏桃娘有点为难,“将军,咱们这儿是私坊,可不能接官奴呀!”
“怕什么,本将说给你就给你,一切包在我身上,还有那两个小的,只要你看住了那两个,不愁她敢跑。”
“她呀,可是在军中女扮男装了十年,是我们的奔狼将军!手下带着一万多号。身手好、身体更好,禁打,怎么折腾都没事……”为首的将军当年和现在都是一样的说辞,“掌柜的,你可要使出你的手段。”
后来夏桃娘知道,这个口口声声本将的,不过是个百夫长,他根本不配叫将军,一个给谢印提鞋都不配的角色罢了。
夏桃娘打量谢印,她身上的囚服已经看不出颜色,满身血污,手腕脚腕都有被捆绑过留下的痕迹,就连脸上也有一道伤疤,还在隐隐渗着血迹。可她的后背还是那么挺直,眼中的冷漠丝毫不加掩饰。
而当年,夏桃娘把这当做她对自己鄙夷。
当年,几乎跟现在的情形一模一样,她虽说不想但又不敢不接这个长得并不漂亮,还过分硬朗的女将军,先是扯过另外两个女孩,然后在谢印耳边告诉她,如果不听话,自己就对付那两个孩子,谢印听罢全身一抖,似乎目光里的最后一点点光芒就那么熄灭了,可那时候的夏桃娘并没有注意。
她一心害怕这些所谓的将军在三色坊闹事,他们杀人无数,又刚刚凯旋,随便弄死几个风尘女子哪有人会追究?
“哦?那她到底是男是女呀?”前世,听闻那将军要她使出手段,夏桃娘立刻有了主意,“不如就在此给客官们一个证明吧?我们坊里都是清白姑娘,可不能莫名留个男人在这儿。”
“好!”有听懂的立刻叫好。
“脱了给我们看看!”
“不脱怎么知道是女人!”
“咱们这地方,客人就是天,你快照做吧。”夏桃娘也跟着客人一起催促。
谢印听了她的话也被震得抬头,那目光如鹰一瞬间汇聚到夏桃娘身上,吓得她一抖,可很快夏桃娘就得意起来,因为她觉得谢印怕了,于是她更加沾沾自喜,“若是不听话……”
夏桃娘的鞭子抽向那两个不满八岁的女孩,后来她得知,那是与谢印一同进入军营的陈山岳的女儿,陈山岳进入军营三年后娶妻,小女儿还在腹中时便战死了,是谢印一直养着她们母女,谢印获罪时陈山岳也被以隐瞒不报之罪论处,他人虽死了,女儿却被卖入艺馆。其实不过是那些害谢印的人怕她报复,拿着两个孩子要挟她罢了。
可谁能想到,第一个用孩子要挟谢印的,就是夏桃娘。
鞭子抽在两个女孩身上,她们又哭又叫,夏桃娘分明看见谢印的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握,她当时得意极了,不知为何让谢印难看她的心里格外舒坦。
“快一点啊!”客人又开始高喊,尤其那一桌兵卒,似乎根本顾不得自己是偷溜出来的。
夏桃娘下手越来越狠,那两个女孩薄薄的衣服上开始渗出血迹,她当时不知道,如果谢印拼尽全力,甚至能挣断那铁索。
也不知过了多久,不知那两个女孩到底受了多重的伤,谢印终于再也忍受不住那哭喊声,右手猛地一扯,扯去了身上的囚服。
谁也没想到谢印没有哭、没有求饶,她用如此暴烈的方式践踏自己,客人们立刻炸开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连鼓乐声都停了,三色坊里叫好声如雷,男人们的□□一浪高过一浪,连坊里的姑娘们都对着谢印指指点点,前世的夏桃娘把这一切都当做是对她手段的夸赞,为此沾沾自喜。
她就那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没人在乎这份折辱她能不能承受。
“她呀,可是在军中女扮男装了十年,是我们的奔狼将军!手下带着一万多号。身手好、身体好,禁打,怎么折腾都没事……”
如今,那个百夫长又在夏桃娘面前说了一模一样的话,她看向谢印,她低着头,神色平静,好像那人说的根本不是她,可是夏桃娘的心里却犹如千百根针在扎,后来她都忘了,那个马上驰骋的女英雄,是如此不堪的与她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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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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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