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末,即使天气渐热,却挡不住清晨时分高楼上的寒冷。肆意的风顺着林茗的指节一根根刺入骨缝,卷着她僵硬冰冷的腿,似欲将她拖下天台。
林茗只穿了一条睡裙,纯净的白色,保守的款式,连鞋袜都没穿。
她微晃光裸的脚丫,光洁的小腿上一根根青紫的血管乍现,但她不觉得冷,这种恣意的快乐可以让她忘记痛苦。
风扬起她洁白的裙摆,光洁的大腿上,拥抱蓝鲸的女孩若隐若现。她和林茗一样,有双同样干净的眸子。
今天,就让我们了结一切吧。
林茗低头,空悠悠的脚下被一丝轻柔的风圈住温柔地抚摸,如幼时母亲的怀抱那般安心。
她垂下眸子,远远看不清表情。
*
安全通道里,两道狂奔而上的身影正与在时间较量,能抢回一秒是一秒。正是生死关头,未晞大长腿的优势便显露了出来,三两下就将白鹿落在了身后。却也没回头,救人要紧。
白鹿跨着步子两节一迈,死死咬住后牙,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一溜汗滴从额间滑过,打湿了两旁的鬓角。
呼、呼……终于到了顶楼天台,一扇带铁锈的安全门已经被打开了,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里面的情况。
女孩独自坐在天台边沿正对旗杆的地方,身后只有泛着斑驳锈渍的铁栏杆,她正反手握着铁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未晞对着站在女孩身后的那几名老师,掏出了警/察/证,正轻声与三人交谈,打手势示意他们离开。
白鹿在铁门外撑着膝盖喘粗气,她远远望着晴空下女孩苍白的背影。
突然,只见白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闭上眼。
紧接着,她整个人的姿势变得僵硬绷紧,身体轻颤了一下,脸部的线条极其缓慢地发生了难以察觉的改变。
睫毛轻轻扇了扇,一双杏眼轻缓张开,淡淡的眼神如一潭深幽静谧的湖水,粼粼湖面泛着幽光。
她轻抿嘴,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虽然脸上还带些红晕,却已经不大喘气了,从从容容起身,掸了掸微皱的袖口。
就在这时,老师们一步三回头地朝门走了过来。他们看到一副学生样的白鹿要往里走,不约而同皱起了眉,微张着嘴准备开口。结果,被她一句话就噎住了。
“我也是刑警。”白鹿头也不回走了进去,脊背挺得笔直,娇小却极具气势。
白鹿过来时,未晞话音刚落:“你好,林茗,我是刑侦一队的刑警未晞。今天早上,我们已经查封了‘□□’组群,多名管理员因涉嫌故意杀人已被刑拘。我知道你不想死,那里太危险了,你下来好不好,有什么话我们下来说。”
林茗僵硬了一瞬却也没有回头,单薄的身影微抖,上下牙轻轻打颤:“……被抓了?……你……真是刑警?”
白鹿伸手挡住想要继续说下去的未晞,定定看进他的眼睛,眼神幽幽的。
两人对视了一瞬,未晞这才缓缓点了头。
白鹿转身,从容接下话题:“是的,我是他同事白鹿,可以给你看警/察/证。不过你也别害怕,我不会过去。”
说罢,她大大方方走到距离林茗五米左右的位置,将带有“公/安”标志的一面翻开,站到天台栏杆边,将手远远伸到栏杆外,撑着胳膊等女孩转头。
林茗小心向后蹭了一下屁股,背后靠实了栏杆,双腿回勾脚趾微微用力,缓慢地抬起一根僵硬红肿的手指,轻轻勾了勾后缓缓放下,再换下一根……
一边缓缓转过头来,一抬眼便望进了白鹿通透的眸子。
林茗下意识愣了愣,双手更加用力握紧了栏杆,手腕和手背上的青筋微微突起。
“别害怕,我就在这里,不过去。你一定要抓好,我知道你并不想死。”
林茗一张小脸冻得惨白,眼袋一圈淡淡的青黑,嘴唇干涸苍白,没有一点血色。
她就这么扭着头,嘴唇轻颤,故作淡然地问:“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
白鹿从她澄澈的眼眸中看到的,是墨云一般浓厚深重的痛苦,和掩藏在浓云后几欲乍亮的求生欲。
“你愿意给我讲讲吗?”白鹿收回手,默默掏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茗眼里恨意一闪而过,随即闭上眼转过头去,盯着旗杆上被风吹起上下摆动的红旗,上下牙控制不住般愈加战栗。
她只得死死咬住下唇:“……她们把我……锁在了男澡堂。”
白鹿愣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有人的男澡堂?”
林茗头低得更深了,看着自己纯白的裙摆飘扬在风中……这样的颜色,就像那灼热粘腻的液体……
“有很多人……当时我还在洗澡……”
白鹿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攥起拳,将短短的指甲狠狠插入掌心,下意识向后看了一眼,未晞并不在这里。
“……她们还做了什么?”女孩绝望的身影,如同晴空中一抹纯净的云,随时可能随风离去。
“太多了啊……”林茗缓缓仰起头,轻轻哽咽着,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慢慢滑下,碎在飘逝的风中。
“你向别人求助过吗?”白鹿很清楚,答案是否定的。若是得到了帮助,还需要选择自杀这种方法来求得帮助吗?
心沉甸甸地,坠到了最底。怕是原本真心求死,走到悬崖的边缘才强烈地想要活下去。
林茗一下就笑了,泪滴不断砸下,在空中溅开一朵朵绚丽的花。
“有谁会管呢?同学视而不见,老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哈,还有妈妈……她根本就不相信我。这个世界这么大,为什么却容不下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受到这样的对待?我还有什么?我除了这条烂命还有什么?!”
那波涛汹涌翻腾的痛苦险些将白鹿淹没,深深的悲伤扼住了她的脖颈。她懂的,懂这种痛。
就是因为无能为力,才想拼尽全力。哪怕拼上这条命,也要弄个明白。
可这世上太多事,都是没有原因的,尤其是人心。
“你没错。你活着,那些人必定要付出相应的代价。你怕没有人帮你,我和他们不一样。只要你好好地活下去,这个案子我们一定会彻查到底。”
太多的校园暴力都起于欺凌者的一念之间,被排挤欺负的孩子没有错,但整个环境会单方面形成对立。残酷又现实,发生在世界上的每一个角落。
白鹿接着说:“可这个栏杆已经老化了,加上你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现在你随时都有可能掉下去。最重要的是,你先上来,我们才能将她们绳之以法。我拉你上来好吗?”
林茗没说话,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经过了刚刚心情的大起大落,她瘦弱的肩颤抖着,连手指都有些松懈了。
太危险了,必须赶紧下来。白鹿不能等了,既然她的情绪没那么激动了,就得赶紧把她拉上来。
“都这么久了,再冻身体都冻坏了。把手给我吧,我拉你上来。”白鹿知道,她相信了自己的承诺。
“可是……我现在手脚都没感觉了……怎么办?我会不会死啊?”林茗转头看她,眼里闪着泪花,整个人都惊恐地战栗。“我上不去啊!”
就在这时,楼梯间传来一阵提提踏踏的声响。转眼间,未晞怀里抱着一堆绳子冲了进来,身后跟了一个年轻的男老师。
两个人跑得气喘吁吁,定定停在门前看着白鹿,不知道现在里面是什么情况。
白鹿转头对林茗说道:“我先抓住你,你千万别松劲。”林茗没回头,只是点了点头,又攥了攥手。
白鹿赶紧跑到她身后,隔着栏杆死死抱住她的腰,林茗得救般身体瞬间松懈下来。
未晞看到这幅场景,抱着绳子迅速冲过来,三两下将套好的绳结捆到了林茗身上。两人拽着将她往后拉,尽力不让她掉下去。
可情况已经很危险了,林茗身体向前倾,两条胳膊垂在身侧,身体已经没有知觉了,只靠腰上的绳子支撑着。
她自己也感觉到了,吓得腿更软了,直接呜咽出声:“我还不想死啊……求求你们救救我……”
这样的坠力比她自身要重很多,必须想个办法让她先转过来。
未晞拍拍白鹿的肩膀,抬手指了指自己,示意换人。白鹿点头。
未晞隔着栏杆伸出一只手环抱林茗的腰,同时死死抓住她腰上的绳子,轻声安慰她。
“林茗别怕,你现在最重要的事,就是保持冷静。来,跟着我做,我说什么你就做什么。”
低沉磁性的男声在林茗耳边响起,暖暖的呼吸扑在她的肩上,令她瞬间红了脸。
“嗯。”林茗轻轻点头,感觉手指恢复了些知觉,又死死攥上了铁杆。
“现在,跟着我做。”未晞伸出手,将另一只手从她大腿下方抄过,“深呼吸,屏住气,借我手上的力慢慢抬腿……”
他最多只能够到林茗的大腿,手从腿下用力往上抬,同时左臂一同向右侧使劲,“对……随着我转的方向,腰上也用力……对,用力,你能行的。”
林茗借未晞的力,咬牙吃力地抬起腿,将麻木的右腿搭在了天台边沿,但另外半个身子还往下坠着。
远远地,一阵警笛声刺破天际,伴着一阵救护车的啾唔声,一前一后呼啸而来,楼下人群嗡嗡嗡地骚动着,却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霎时间林茗有些慌神,竟向外倾倒去。
未晞猛地用力,一把扣住她抓铁杆的右手。
林茗这才缓过神,小心翼翼地将左手换过来,两手一齐死死抓住右侧的栏杆。
她扒着栏杆暗自使劲,终于将左腿也收了回来。她的腿险险搭在窄窄的边沿,整个人向右侧,隔着栏杆靠在未晞怀里。
未晞一手拖住她的腿弯,一手箍住她的腰,扎着步子缓缓抱她起身。
栏杆大约一米高,从上到下只有最上的一道横杆。但每根栏杆间隔很窄,大概有两个胳膊宽。绳子从中间的缝隙穿过,男老师一直向后拉着不敢松劲。
白鹿赶紧将正呆楞的老师身上圈着的绳子拆下,凑上来将其从横杆下掏出,绕在自己腰上打了个活结,接着搭手帮未晞托住了林茗的腿弯。
未晞踩在台沿上,将手从横杆上伸出去,使劲攥住她腰间的绳子。另一只手也从上方探过,一把捞起她的双腿。
他借着白鹿托的劲儿,弯下腰猛地发力,一口气将她从横杆上方跨过,抱离了危险的天台。
林茗浑身瘫软,闭眼倒在了未晞的怀里,脸蛋红扑扑的,却惨白着唇。
白鹿赶紧冲上来,将绳子从她身上拆掉,探手摸了摸她的脑门,有些烫手。
“她发烧了。”白鹿赶紧把外套脱下盖到女孩身上,“救护车就在楼下。”
未晞抱起林茗,马不停蹄地往楼下冲去。白鹿紧随其后,剩老师一个人落在了最后,脸色灰白,眼神空洞没有焦距。
*
未晞一路奔跑,在二楼和抬担架的救护人员迎上,便将林茗轻轻放到担架上,由救护人员进行一番简单的检查。
趁这个功夫,白鹿踮起脚悄悄俯在未晞耳边,面色凝重地不知说了些什么。未晞拧了拧眉,却还是点了头。
紧接着,他便上前和几位救护人员出示了警/察/证,并对他们嘱咐道:“等到了车上再拿掉,麻烦你们配合一下。”
救护人员一边答应一边抬起担架往下走,未晞跟着下了楼。
白鹿一个人留在后面掏出手机,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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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护人员抬担架出了楼,楼口沸腾的学生们突然一下子鸦雀无声,皆是一脸惊恐地看着担架。
只见原本盖着外套露着脸的女孩,被一张白单从头盖到了尾,像是出丧一样,满眼惨白。
救护车离门口就几步远,救护人员抬担架上车便立刻开走了,剩未晞一个人留在原地。
围在人群最前端的一个瘦小柔弱的女生,被旁边女生搀扶着,两腿一软直接哭了出声。“都怪我啊……呜呜呜……”
女生拍着她的背安慰着她,却也是满眼水光:“……我也该帮她的……我也有错……”
她们身后,几个大男生全部脸色煞白,瞪着眼不住后退,却被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挤得哪也去不了。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的!她刚刚明明还活着!你们骗人!”一个红唇卷发的女生直接冲了上来,瞪着双眼一脸惊恐,伸手想去抓未晞的衣领。
“别碰我。”未晞阴沉着脸,“啪”一把打开她的手,“她提前吞了药,人刚走。”
说着不退反进,一脸探究地端详女生脸上的表情,像是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东西。
女生往后缩了一步,双手环抱自己,“你你你看什么看!你不会以为是我害的她吧?!”
“我看很有可能。我都还没说什么你就自己跳了出来,不是心里有鬼是什么?”
女生梗着脖子昂头,“我才没有,你污蔑我!”预料之中。
未晞轻蔑地哼了一声,幽幽转头环顾了一圈,将众人各色的表情都默默收在眼底。他意味深长地眯了眯眼,留下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到底是不是污蔑,你们自己心里清楚。”
二楼,正对楼口的位置,一扇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一部手机堪堪拍下了这发生的一切,放大的镜头仔细地照顾到了周围每一个学生的表情。
魑魅魍魉,百态丛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