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房门忽然被人从外面打开,“吱呀”一声细响后,苏时序走了进来。
一抬眼,看到了一个新的——奇怪的组合。
矮小的朔魔老老实实地坐在地上认错,但神色还有点凶,大概是被人定住了一个晚上,不服气。
一旁的洛山君仍然兢兢业业地举着油纸伞,瞧着莫名有几分慈爱。
另一旁……站着满身都写着好奇,脸上还带着来不及褪去的震惊——显然是知道面前的小鬼的真实身份了。
闻声,苏瑜一扭头,看见昨夜受伤的人全乎地站着,心里不禁一喜,带着笑意说:“苏时序,你好了!”
苏时序回应道:“嗯。”
或许是被苏瑜的笑感染了,他的嘴角牵起了一个不易被人察觉的弧度,难得有兴致地补了一句:“昨夜你入睡前就好了。”
话音一出,场面忽然变得安静。
洛山君:“……”
这话实在是补得多余了。
因为苏瑜顺着话音,记起了入“睡”前的一些儿画面。
比如,某人冲着他散出了一片白雾。
那白雾很可疑啊。
“你昨天晚上是不是对我做了什么?”苏瑜自以为很严肃地问。
他抬起头,看着苏时序。
苏时序也看着他。
二人皆不语。
洛山君很不幸的,又一次体会到了有话不能言的苦处。他憋闷地抿了抿唇,然后空出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空出一只手,伸过去把正看戏看得入神的朔魔的嘴也捂上了。
但捂得不太严实,朔魔挣扎了一下,不开心地“唔”了一声。
苏时序终于借着这打破静谧的一声动静,把目光从苏瑜身上挪了出去,脚尖的方向一转,走向朔魔。
这一分神,假话才能顺溜地说出口:“没对你做什么。”
苏瑜的目光紧紧跟着他,像公堂上的长官注意着嫌疑人的一举一动。
苏时序站定在洛山君面前,微微弯着腰,伸出两指,指背轻轻在油纸伞的伞柄上敲了两下,然后一抬眼,说:“可以放手了。”
“啊?”
虽然疑惑,但洛山君也只是犹豫了一会儿,便放开手。同时也撤掉了捂在朔魔嘴上的那只手。
油纸伞并没有因为它的离开而掉落,而是稳稳地定在朔魔的脑袋顶上,为它遮阳。
朔魔新奇地眨了眨眼,然后大叫了一声,似是欢呼,一下从地上蹦起来,两只手抓住了半空中的伞。
苏时序又伸出一指,在空气中勾了一下。
于是一把伞带着一只没什么分量的朔魔,在空中悠悠地飘荡,转起了圈圈。
洛山君怕它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抬着手臂,一步步地跟着伞移动,时刻准备接住。
苏瑜的目光跟着转圈的伞飘了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唰地一转头,眸光压低了看向苏时序:“你这是要分散我的注意力?”
“……”苏时序沉默了。
说的没错,确实如此。
可惜被聪明的人识破了。
他撇了眼苏瑜脸上佯装的怒意,发现还有转圜的余地,便轻声解释道:“我是觉得你昨夜受惊了,猜你难以入睡,帮了一把。”
只是帮了个忙。
还是为你着想的。
也不算太过分。
你就不要再……假装生气了。
殊不知,苏瑜听完解释,装出来的这点儿气也撑不住了,很快消散,给了个台阶:“行吧,那就谢、谢、你了。”
“不客气。”苏时序道。
“……”
房间的另一角,洛山君终于把玩得尽兴的朔魔从半空中逮下来,放在地上,并用它听不懂的人言教育一番:“你一个小孩子,腿又不长,够不到地面,怎么能蹦得那么高呢,万一摔下来受伤了可怎么办!”
朔魔呆了片刻,拽了拽自己的耳朵,然后用他听不懂的语言反驳着:“老头!你太吵了!”
一人一魔莫名对话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被实在听不下去的苏时序叫停,苏瑜倒是还有继续聆听的兴致。
洛山君从苏时序口中听到罗索城里的状态,立马心急起来,转头又跟朔魔交代了一句“大白天不要乱跑”,这才走出客栈,先治好了城中刚刚中毒的人,又奔向郊外。
城中公府处理灾祸的手法和百年前如出一辙,他们治不好中毒的人,也找不到来源,只好把已经开始发疯的毒人隔离出去,保全其他百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面对这般残恶的灾难,他们只能等待神明的降临。
对于罗索城的百姓来说,洛山君便是最好的神明。
五百年来,他居于罗索城外的深山中,大多时候阖着眼,沉在睡梦里。偶尔,他会被一个模糊的声音唤醒,醒来时又恰逢城中遭难,一次次地帮忙解决危难后,便被人尊称为山神。
最初,他睡了十五年,睁眼后看到城中兵乱,出手制止。
后来又睡了三十三年,醒来后在山间漫步时撞见了匪徒劫道,又出手把匪徒捆了,丢在公府门前,还顺便把附近几座山里的匪寨连根拔除。
再后来,他睡了五十七年,见城中有旱灾,于是吭哧吭哧地搬来了两片云降雨,沿途结识了两只小鸟,拐回深山里与他作伴……
这回救治完罗索城的毒人,洛山君狠狠松了一口气,像一下被抽去了半条命一般,无力地倒下。
苏瑜见状,连忙扶住,带着他走到一颗大树旁,靠坐下来。
“洛兄,你这是怎么了?”
洛山君勉强稳住晃动的神思,对着苏瑜挤出了一丝安慰的笑容:“无妨,可能只是动用了太多力量,有些承受不住。”
苏时序伸手,用灵力在他身上探了一圈,抬眼对上苏瑜看过来的询问的视线,答道:“他以凡人之身承担神力,堪堪熬过百年,虽然木官的神力延长了他的寿命,但也会损耗本体。昨日又与人苦斗一番,已然是虚弱不足之象。”
洛山君:“苏兄……你能否算到,我还剩余几年?”
苏时序:“多则十年,少则五年。”
洛山君笑了笑,说:“我上次睡下,用了八十多年才醒来……看来,再次闭上眼就是永眠了。”
苏瑜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始终没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在生命垂危里挣扎,呼吸都不顺畅的样子。
最后连看也不忍看,沉默着移开了目光。
洛山君歪了下身体,方便伸手过去,在苏瑜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我现在感觉还好,趁着我还有点力气,劳烦二位送我归山吧。”
“好。”苏瑜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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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时节的山野仍是一片静寂,少见动物出没。窄小的山路两侧铺着还未消融的积雪,它们被悄悄离开的冬季削成轻薄一片,微微化开的边缘悬挂着将落未落的冷水珠子,早已是半透明的模样了。
一片片的雪浮在了无生机的枯木草枝上,连绵成一条通向山顶的路。
山路本就难行,只容得下并排两个人。苏时序带着洛山君走在前头,几乎是一个人掮着另一个人。
洛山君的双腿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苏瑜走在后面,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衣服来抵御山间的寒气。他走得缓慢,小心翼翼地走出了一步一颠的节奏,没小心出个结果。行至半山腰时,他忍不住小声嘟囔了一句:“明明有个神仙在,为什么不能直接飞上去啊?”
前面的那位神仙耳朵尖,当即回答他:“因为没去过他的居所,飞不到准确的地方。”
苏瑜“哦”了声,继续把自己缩在衣服里。
队伍最末尾的小朔魔仍然带着那把被苏时序施了定风决的油纸伞,整个挂在伞柄上,一路飘荡着,竟然随着山风超过了苏瑜。
苏瑜看着前方的三个背影,心说他们欺负凡人,随即提起衣摆,埋着头大步跟上去。
才走了几步,目光最顶端陡然撞上了一个脚后跟。
他一抬头,看见了正在等他的人。
“苏时序?”
苏瑜向前一看,洛山君正被一个空荡荡的人壳拖着,仍在缓缓行走。
那人壳大抵是苏时序用风捏的。
苏时序忽然问:“你怎么不唤我时序了?”
他为何开始在意称呼了?
苏瑜想不明白,也觉得在这时说起这事有点奇怪。
面上的疑惑太明显,苏时序没得到一个回答,反倒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只是有些东西忽然变了,不太习惯。”
又是不习惯?
苏瑜眉峰一挑,把心底的想法翻上来,对他说:“我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我们之间可能还没有那么熟。”
山风不知为何遽然变得更加冷冽了,极速从两人之间的距离中划过,划出一道无形的弯。它想触碰苏瑜,却被层层叠加的厚实衣服挡在外边,失落地溜走了。
苏时序低声道:“你觉得我们不熟吗?”
苏瑜没回答,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其实最开始拉着人认亲是他自己,如果现下说一句“不熟”,似乎是不负责任了。
苏时序看着他,突然觉得这话对他来说不太公平,于是一敛神情,装作不太在意地笑了笑:“当我没说过,苏瑜。”
“说了便是说了,怎么能当没说过。”苏瑜道,“或许是我的表述有问题,并非是……不熟。当日在风谷,我看到你的时候真的很高兴,把你当作命里同行的人。但我们相识太短,需要……循序渐进。”
他说完,又意识到:可是最先往前迈出一大步还是自己欸,原来绕来绕去,我仍然是一个不负责任的人吗?
想不通。
这世间的情账细细算来,似乎能编织交汇成悬于梁上的白绫。
一脖子吊死算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