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山林更加阴森寒冷,月光幽微,多处伸手不见五指,鸾徊穿过那条延绵的山道,感觉脚踝常生凉意,甚至还能感觉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是错觉还是真的,她都无心去分清楚。方才看见的神祇双翼,已经足够让她心乱如麻。
她只顾着往灵泉的方向走去。
夜间时,灵泉上的月光石愈发耀眼,光芒洒在地上时已经变成了柔光,被白玉石砖回映,像铺了一层云。
萧吾靠在泉边,闭着眼,像是睡着了。鹿鸣哭得眼睛肿肿的,趴在他的身边,委屈地攥着他的袖摆,也睡了过去。
这么早?
鸾徊静悄悄地靠近他们,萧吾睁开眼,瞥见了她的云头履。愣了一会儿,又重新阖上眼入睡。
看吧!果然生气了吧!这小鹿鸣,估计和萧吾说了许多不该说的了。
鸾徊蹲下来,怀着心事,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萧吾的肩。
他眼睫颤了颤,看来是感觉得到她的。
“萧吾…鹿鸣是不是跟你说了什么?你别误会我。”
*
萧吾自幼时就被父母藏了起来,关在一处院子里。他身为人身,却有通身的神骨,这是人身无法承受的。
这意味着,那些登临神位的非纯正神族,在换骨时所经历的痛楚,他自幼便要每日忍受。
他没有见过什么人,他以为,所有人都是这般痛的。初时他会哭,会因经受不住而数度昏厥,又再度被疼醒。
这样的疼,一直到他百岁成年那一日,终于终结了。
父亲来寻他,说有办法让他解脱,再也不必这么痛。
在这之前,父亲对他态度一直意味不明,偶尔慈爱,偶尔冷漠。
但哪天都不如那一日的温柔,眼里有泪光,疼惜地抚过他的面颊。
萧吾感受着父亲粗糙的掌心,笑道:“好。”
在他住了一百年的那个大院子里,他看见了一个架子。十分简陋的一个架子,但对他来说却是新鲜玩意,给了他无尽的希望,父亲没有骗他。
你看啊,这么新鲜的玩意,定能解决他的痛苦。
然后,父亲将他绑在了架子上,一圈圈的缚仙索,缠得非常紧。按道理,缚仙索是对神族没有用的,可是,萧吾不是纯正的神族。
更何况,他从未修习过,神力全无。所以对他用缚仙索,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夜色里,他忍着痛强抬起头,看着不远处的父亲,那份期许依然没有淡下去,“父亲,这样真的能行吗?”
“真的。”
火光慢慢燃了起来,掺杂着三分真火的火,从脚底开始攀上他的身子。
从前日日都是换骨般的痛楚,以为已是极致,却不想血肉被点燃,也是这般的疼。
在这样的火里,他的血肉都太过于脆弱。大火很快就烧化了他的身体,缠上了他漫着淡金色的骨头。
他一声也没有吭,父亲说,他会好的。
可是,神骨不同凡响。血肉被侵蚀,很快又能重铸回来,保护血肉里的那些淡金神骨。
他的父亲也很快发现了这一情况,又想到了另一法子,“等着,很快就好了。”
“好。”萧吾说。
父亲想到的新法子无疑是可行的,火光中,父亲划开他的皮,破开他的肉,特殊的刀刃刺穿他的掌心、胸腔,然后相继将神骨从身体中生生剥离。
萧吾当时想,人生这么苦,可是为什么经常听见院外,那些弟子们开怀的笑声呢?他们真的那么强大吗?一点都不怕疼吗?
终于,萧吾晕厥了过去,在最后一根神骨,离开他的身体的时候。
再醒来时,是一个夜晚,他看见自己透明的身体,和一方十分漂亮的灵泉。
真的不疼了。
他很开心,那天晚上疯魔般靠在灵泉旁笑了许久。
这样的笑声,吸引来了鹿鸣,鹿鸣问他:“做鬼,有这么开心吗?”
萧吾回问:“何为…‘鬼’?”
“就是死了的人。”
萧吾的母亲曾偷偷送了许多书给萧吾看,萧吾早就了解过何为“鬼魂”、“魂灵”,这一番相问,也不过是要个确切的答案。
“就是死了的人”——他已经死了。
心里的开心并未因为鹿鸣的这句话消散。因为,只要不必再日日经受那份折磨了就好。
第二日,阳光洒在他身上的时候,他发现,他错了。
原来日复一日的痛楚,并不会因为他死了,就终结。
*
“误会吗?”萧吾并未看她,低着眼,鸾徊读不懂他晦涩的神情。
鸾徊只知道,萧吾定然是生他的气了。她围着萧吾左瞧瞧,右瞧瞧,就在快把萧吾瞧得有些绷不住的时候,鸾徊忽然道:“我…与你双修,为你造出实体,可好?”
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下定这个决心。
所以,像是不给自己留余地一般,她既说出来了,就不能反悔。
萧吾微微一愣,错愕地看向她,“…?”
看到他有所动容,鸾徊赶紧收起了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感觉到气氛因为她方才的话而变得有些紧绷和…诡异的暧昧,她忙解释着:“我对你父亲说那些话,是因为我有苦衷。”
萧吾的目光淡了下来,归于平静,“所以,想要我原谅?”
“是。”
月光石光影斑驳,她只盯着眼前的他,听他在黯淡光辉中轻声道,
“那也不必用清白来换。”
鸾徊只知萧吾有些不谙世事,没想到他对清白还有概念。这比他什么都不懂要来得难堪些。
鸾徊也心知没有那么多时间够她扭捏退缩,“比起要清白,我更想要救你。”
凝着她的那双眼倏地深了深。
鸾徊字字郑重地重复了一遍:“我、一、定、要、救、你。”
*
微风吹动萧吾额前的碎发,从眼前晃过,叫他有些看不清了。
鸾徊是他见过的第一个外人。
都知山中有鬼,谁也不会踏足。更何况此处最大的吸引力便是这方灵泉,自从知道这方灵泉会吸收人的修为以后,更是没人来了。
那样的寂寞与痛苦,仍旧在持续着。
他今日初见鸾徊时,很想让她寻来一个佛修,为他终止这场生命。
可是,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人说话。直到鸾徊要离去了,他也没能说出挽留的话来。
可是这个女子在知道他名字之后,态度骤然变得不一样了。她想要他再活过来。
再活过来?萧吾知道,他已经没有神骨了,若是活过来,就不必再日日承受换骨般的痛楚。不做山鬼,也就没有赤阳烤炙的罪,能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了。
他想要像个正常人一般生活。
这个女子还说,她会教他习术法,见人世。
那一瞬间,萧吾感觉到了,他的父亲对他说他不必再痛了那一刻时的欢喜与期盼。
只是,萧吾只知道山鬼要靠骗人杀人,却不晓得,人也是会骗人的。
鹿鸣回来时,告诉他,那个女子,与他父亲达成了对他不利的契约。
小小的孩子,还不懂怎么用词汇组句,但说得信誓旦旦,十分笃定。
他已经知道,活于世百年,就是他的父亲在等着炼好了能承受神骨的身体,再拿走他的神骨。
他的父亲,不是好人。
那个女子,与父亲是一伙的?
鹿鸣不会骗他,甚至这么久以来,鹿鸣是教给他最多事、跟他讲过最多话的人。
那一刻,期许再度变作虚妄的绝望,不比日日遭受折磨的痛苦来得轻。
他不想去责怪谁,就算这个女子骗了他,也还未曾伤害过他,不是吗?
可是,他望向她温柔又明媚的目光,听她字句清晰道:
“我与你双修,为你造出实体,可好?”
“比起清白,我更想要救你。”
“我、一、定、要、救、你。”
夜光微凉,萧吾沉默了许久,说:“好。”
*
鸾徊安慰着自己,萧吾这么好看,四海八荒第一人,不论是相貌还是未来的身份。
她不亏的。
她给自己鼓了鼓劲,“那我今晚就回去学习,怎么双修!”
萧吾看着她攥紧的拳,勾唇笑了一下。鸾徊知道,他笑了就是并不在意那场误会了,鸾徊听见他温声道:“好,学会了,便来教我。”
鸾徊郑重地点点头。
点点星光里,毫无遮蔽的灵泉旁,流动的光影穿过萧吾虚无的身子,在这样缭乱的思绪中,鸾徊看着萧吾有些异样的红了脸。
鬼也会脸红吗?
是因为想到了要和她双修的事?
他真的很可爱啊!比鹿鸣要可爱一些!
谁能想到,百年后定诸界命数的人,在这个平淡无奇的晚上,青涩而又内敛地说着,将初次交给鸾徊的话。
虽然,这样的初次,并不带什么感情。
只是鸾徊可以解释为为大义忘小我,萧吾又是为什么在义正严辞说过不愿意乱来之后,又接受了她的双修请求呢?
鸾徊不再细想,知道他刚刚郑重地答应了把清白交给她的事,合该开口安慰他一番,不然他万一在没人的时候躲起来哭该怎么办?却在此时听见了临瞻的传音:
“你在下面做什么?你还要呆多久?”
传音是从虚无境里面传,而山鬼也算是在虚无境之中,所以,萧吾也听见了这个声音。
“他是谁?”萧吾问。
“我…爹。”鸾徊咬牙切齿的挤出这个“爹”字,便开始传音回去,“就上来了!”
鸾徊忘记了想安慰萧吾一番的事,便飞身上了山崖。
萧吾看着她原本想说话,却在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后将话咽了下去。
一贯冷清的山林,再一次万籁俱寂。风拂过几片落叶,蹭过萧吾的衫边。
萧吾看向传音的方向,鹿鸣也在此时醒来了,看见萧吾的神情,问他,“怎么了?”
指背轻轻刮过鹿鸣的脸颊,萧吾淡声道:
“她身边好像有很多人。”
*
回到山崖上的鸾徊,少不得又要被临瞻危险地审视一番。
“是不是遇见山鬼了?”临瞻讥她,“信了山鬼的话了吧?”
“是。”鸾徊如实回答道,“而且,我现在是披泽山的外门弟子了,你不能赶我走了!”
临瞻神情倒没什么变化,似乎并不在乎她走不走,反正终有一日仙门会寻到她,届时,她不走,临瞻走便是。
只是,“师尊为何会收你?”
“现在不是关心这个的时候,爹,你要我帮你躲追杀,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临瞻嗤笑,“你有资格跟我讲条件?帮我是你尽孝懂吗?不过,什么忙?”
鸾徊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帮我…解决一个人。”
临瞻惊奇地看她,目光却又慢慢变得了然,也对,这才该是她的本性。
临瞻问,“杀谁?”
说的是解决,到临瞻口里变成了“杀”。
不过,也没错。
“披泽山山主,也就是,萧师尊。”
“……”临瞻有些不乐意,“萧永怀这老东西哪里得罪大小姐你了?”
“对!他不死,我就死。倘若我死了,日后便没人帮你挡追杀了。”
鸾徊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她记得鹿鸣告诉过她,萧吾不能离开阳光底下,是因为他的父亲,也就是临瞻口中的萧永怀将萧吾关在结界里。
而萧吾是被萧永怀烧死的。
什么样的人烧死自己的孩子,还让他死后也不得安宁?还要借助孩子的身份,让自己登上神途?
对了!登上神途!
萧吾是人族与神族之子,假如萧永怀是神族,又何须再登上神途,还要换萧吾未来最后一君的命数?
而萧永怀能堂而皇之地说出他是神族的话,只有一种可能,他不怕别人来验,因为,已经有了神骨!
神骨从何而来?只能是烧死了萧吾,从他身上生生抽离出来的!
这样的人,不死,谁该死?
就算不是为了这萧永怀作过的恶,为了她自己,此人也不能再留。
“这么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只是,我也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临瞻这么说,便是同意了。
只是,鸾徊还要防止临瞻对付萧永怀的时候,萧永怀告诉他回时镜的事,“我们合力!只是,我今晚还有事,到底怎么解决这个师尊,我们明日再聊。”
“你有什么事?”临瞻觑她一眼。
“我要找同门打好关系!”鸾徊得知道如何双修,只是,她可不敢问临瞻。
想到这事,鸾徊就腿疼。
所以她打算寻个好说话的同门,问出双修秘法。
临瞻听了她说的话,倒是有了点欣慰,“你愿意与人交往,再好不过。顺便,帮我去把这些分给他们吧,我要先回屋中去沐浴了。”
说着,临瞻拿出了乾坤袋,从里面倒出了一堆灵果。
看着这些红艳艳的果子从袋子里咕噜滚出,鸾徊纳罕道:“你对他们这么好?这是你去摘的?”
“是啊,也不能说好吧,顺手的事。他们平日里努力修炼,才能炼出灵元,而我们天生就有魔元,所以,只是同情而已。”
鸾徊嗤他一声,嘴硬。
既然临瞻都愿意对这些同门好,说明这些同门确实是不错的人。
看来问出双修秘法,有戏!
鸾徊拿出了自己的乾坤袋,将这些果子装了进去,“那我先去找他们啦!”
“嗯,他们现在应该在听风台修炼。”
*
听风台。
果然如临瞻所说,十多二十个弟子盘腿坐在听风台上,一个个神情安宁,两手搭在腿上,有氤氲灵气环绕周身,人多了,灵气也就多了,身后的地与天相连,灵气像云雾般浮在星间,十分养眼。
“师兄们!我来给大家送灵果吃了!”
鸾徊喊出一声,那些弟子们便睁开眼来看她,听见她的称呼,有人疑惑道:“师兄?”
鸾徊笑,“是呀,师尊收我做外门弟子了!”
“恭喜恭喜。这果子是你摘的?这灵果的果树上满是尖刺,又不可用灵力采摘,这么多,岂非…”
鸾徊倒不知道这回事,果然那临瞻就是嘴硬,想必现在也不是去沐浴,是去疗伤去了吧。
鸾徊也不愿冒领他的功劳,“这是我干爹临瞻摘的,让我来分给大家。”
“临瞻有心了,替我们谢谢他。”
鸾徊将乾坤袋放在地上,由着师兄们自取,然后她将目标锁定在一个看起来年纪略长,性子安分之人身上。
鸾徊慢慢走向他,他正在吃旁人拿来递给他的灵果,看见鸾徊,颔首笑了笑,“你唤作何名?”
“阿徊。”鸾徊向他抱拳,算是行了个见面礼,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来,“你呢?”
“我也是刚来披泽山的,我姓陆,名为延惊。”陆延惊拿手帕擦了擦嘴,回复道。
刚来啊…也罢,鸾徊有些犹豫地开口,“其实,我想问师兄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鸾徊将声音压到最低:“师兄知道…怎么和山鬼双修吗?”
萧吾:我看看回头谁哭?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