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云游道长途径云水关,拜访叶家,和叶显祖相谈甚欢。
道人留宿几日,赠了本音诀,言说此诀乃是绫罗岛附近海底洞穴寻得,十分偏门,只合水系修士且通音律者学。
水系修士,云水关倒是不少见。
但是通音律者,甚少。
“卷首说,这是鲛人心法改编而来,明珠夫人有鲛人血脉,不妨一试。”
道人走前,如此交代。
叶显祖赶紧献宝似的,送去给自家夫人。
方明珠筑基后,如今已三百余岁。
剩余寿元不过百多年。
她是水灵根,资质尚可,多年来耗费修为生儿育女,自知更进一步难如登天,心思并不在修炼上。
得到丈夫送来的音诀,也不过略看一眼,放到一边。
叶显祖看她忧心忡忡,斜靠在软塌上,娇媚的容颜满是憔悴,不由得心中一紧,坐下低声说话。
“夫人,这是怎么了?”
方明珠叹口气,许久,恨道,“前日,嘻嘻院中洒扫的侍女来禀,说她喜食酸橘,又贪睡,白日也锁在房内,不肯出来。”
“这是……”
男人哪懂那方面的事,叶显祖摸不着头脑。
方明珠忍了又忍,勉强道,“咱们女儿是个痴的,又未习过男女之事,我怕嘻嘻她……”
叶显祖这才觉出不对,脸色顿黑。
“嘻嘻乖巧,断不能做下此事……即便有,也是受人哄骗。”
话虽如此,男人周身灵气暴涨,养在丹田的法宝几乎显形,显然十分生气。明珠夫人眼看不妙,忙劝住丈夫,心中难受又靠着他嘤嘤低泣。
夫妻商议一宿,拿出主意。
事情须先查清再说。
叶嘻嘻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
桌上放着两盘果脯,另有一壶喝了大半的果酒。这几日,她一闭上眼就瞧见敖潜坐在桃花树下,目光灼灼看她。
五月春光旖旎,猫儿叫|春,狗儿嗅臀。
难道她也春心萌动,竟然瞧上那只笼在黑袍中的病秧子不成?
“切,本小姐才没有,我只是同情他罢了。”
女孩儿翻身,隔空取来果脯,吃得没心没肺。忽然门扉洞开,她起身看去,只见明珠夫人带着一包白布头巾的老妇进来,周遭一个侍女没带。
她呐呐喊道,“娘。”
莫名气短。
妇人并不应她。
挥袖关门,又在四周设下结界。
叶嘻嘻觉出不对,痴呆呆问,“娘……嘻嘻做错事了么?”
小时候她爬树摘果,脱衣游泳,跟着一群泥里滚的小孩四处捉鸡逗狗,方明珠也是如此,狠狠收拾了她一顿。
这结界一设,她心理阴影就很膨胀。
明珠夫人只叫她躺平,又让婆子上前查看。
那老妇应一声,捞起袖子看她眼睛、舌苔,又伸手要抓胸,她捂着不肯,啊啊怪叫,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挂满惊恐。
方明珠不忍道,“你且把脉吧,她虽成年,但到底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老妇应一声,又道,“只脉象恐做不得数,夫人既发话了,老身单凭经验说话,若有错漏,也请原谅一二。”
“我明白。”
得了允诺。
老妇揪住叶嘻嘻手,扣住脉门,许久沉声道,“恐是有了。”
方明珠听了摇摇欲坠,几乎晕厥。
半晌气得浑身发抖,“谁,是谁欺负了我的女儿!我方明珠定要剥了这畜生的皮!”
叶嘻嘻满头问号,稍一思考,旋即明白过来。
内心一片点点点……
儿时灵根微弱,她偷换测试结果,瞒过父母。稍长大一些,服用丹药,配合掩盖灵气的法门,继续装傻。
不久前筑基,还在用掩盖灵气的法门,但是灵根到底不同儿时,现在她体内灵脉张牙舞爪,十分粗壮,修炼之人近身细查,还是能辨出她有修为在身。
只是……
眼前这婆子毫无修为,又专攻妇女私密之事。
摸到跳动的灵脉,直接误以为她有了崽脉……
什么鬼!
而她又不能向母亲直说。
说了,怪力小傻瓜的人设必然崩!那十几年来辛辛苦苦流的口水,装的傻,岂不是白费了?
先不说,道明缘由后父母饶不饶她,就是二哥那小肚鸡肠的暴脾气,知道了,还不得先扒她皮,冲出云水关,剑指万华宗,然后……还没翻过山就让终年不歇的天雷劈成黑炭。
呼。
想想,她就心虚、肝疼。
女孩纠结得要死,考虑再三,咬咬牙,忍了。
只是看那老妇的眼神,就很气。
“嘻嘻,到底是谁?”明珠夫人质问道。
“唔……”她咋知道。
“宝贝乖,告诉娘亲,最近可和谁玩耍过?”
“唔……”玩倒是玩过,但不是那个玩法呀,母亲大人!
她唔来唔去,憋出一头汗。
方明珠不忍再质问女儿,擦擦眼角的泪,带着老妇离开了。两人走后,她隐约听到她娘询问落胎一事,叶嘻嘻一个头两个大。
快疯球了。
首先,她得有胎可落。
否则,灵根之事必然败露。
然则,更令她发疯的事情还在后面。
方明珠寻她院中人问话。
之前让她捉弄过的翠云,殷切去了,还让母亲解了大笑不停的术法。
这女子心眼不正,满肚子坏水,胡乱编造一番,竟说她某日进来送饭,遇到叶嘻嘻和一跛脚老道“亲近”,对方见她撞破两人好事,这才施法令她大笑不止。
翠云说,当时她十分害怕,不敢说起。
后来看叶嘻嘻喜食酸物,又成日困倦,这才明白大事不妙,赶着向夫人禀告。
而跛脚老道,一说,大家便知是谁。
老家伙在关内人尽皆知。炼气修为,接近三百岁,寿元将尽,前些年让海中精怪咬掉一只腿,家中妻妾作鸟兽散,他成日自暴自弃喝酒度日。
叶嘻嘻见过那人。
疯疯癫癫,有时喝大了,就朝着路过的老少媳妇说不干不净的荤话。
翠云说得有鼻子有眼,说老道装成小贩送菜进来,用糖和玩具哄骗叶嘻嘻。
叶嘻嘻赶去时,明珠夫人气得倒在塌上。
浑身发抖。
翠云还跪在下面浑说,意气风发,“夫人,当务之急是将老道寻到府上好生打整,赠予宅子钱帛,对了,还有延年益寿的丹药……待小姐肚子大了,再成亲恐惹人闲言。”
“休想,待我儿回来,不扒了他的皮。”
叶无情和叶无常两兄弟,到珠玑岛收定制的丹药。
正在回来的路上。
方明珠还未告知丈夫,意欲悄悄了结,先斩后奏。
“夫人呐!”翠云忽然哀嚎一声,上前扑在方明珠腿上,掩面哭泣,“你再不喜那老道,也该为小姐着想。她可喜欢那道人了,为了对方有酒喝,竟把橘树送去典当,夫人,夫人……小姐是动了真心的。”
叶嘻嘻踏进门来。
心中默默问候翠云祖宗十八代,你丫才把真心送给臭酒鬼。
她低低唤两声“娘”,直把明珠夫人弄得泪眼婆娑。女人坐起来,轻抚女儿微乱的钗环和稚嫩的脸颊,“嘻嘻,你可是喜欢那……”
女孩正要答。
翠云眼睛一转,摸出去领个人进来,正是那跛脚老道。不同往日醉醺醺脏兮兮的模样,老道穿着干净长袍,恭敬作揖,很有点修士道貌岸然的派头。
只偶尔抬头瞥过妖冶清绝的少女,才露出贪婪。
“夫人明察,我和叶小姐的确是相爱的,我既做下那种事,便是死,也要对她负责。”
翠云低着头。
施施然跪在地上,一副忠仆表情。她不晓得叶嘻嘻到底是和谁厮混,有了野种,但终归傻子就是傻子,只能由她这样聪明且有天赋的人打整。
她寻这落魄老道来,约定事成之后,分些钱帛丹药。
到时候一举脱离叶府,还能顺便送傻子小姐进火坑。
简直舒坦极了。
叶嘻嘻坐在母亲旁边,看着下面长跪不起的两人,膈应得灵力乱窜。
“你你……你们胡说!”
老道跪着上前,花白的头发很是稀疏,“五小姐,是不是我最近没来,你生气了?莫要生气,对我们未出世的孩子不好。”
她呼口气。
想来想去,鬼火横生,指尖飞快掐诀,当时便要收了翠云和老道的命。真是服了,这两渣渣,赶紧的,魂飞魄散吧!
明珠夫人察觉到一股陌生凶猛的灵力。
登时一惊。
来不及搭理下面一唱一和的两人,以为贼人入侵,忙张开防御法宝护住女儿。
傍晚时分,斜阳西下。
天光缱绻散漫,云霞时舒时卷,怠惰的橙红余晖柔柔撒在柳梢、水面,衬得世界宛如火烧。侍者拦不住横行霸道的老头,还有老头身后行若无足的黑袍男人。
只气喘吁吁喊着,“夫人,夫人,敖家公子来访。”
方明珠老早就想见见这求娶女儿的小公子。
乍看对方进来,全胳膊全腿,并无残疾。又想刚才汹涌袭来的灵力应是出自这位公子,更是刮目相看。
男子颀长的身子掩在黑袍中,辨不清面目,但与生俱来的矜贵和淡泊,总叫人有些面红。
这般气度,便是长一张清汤寡水的脸,也是好看的。
再看下面花白头发,还有点驼背的跛脚老道。
方明珠越发郁卒。
侍者进门来,满头冷汗,“夫人,我们拦不住。”
明珠夫人分出神识,有意查探对方修为,很快,被黑袍男子轻轻挡了回来。他不曾躬身,只略微点头,目光若有若无停在叶嘻嘻身上,声音清冷,“我来退婚。”
明珠夫人以为女儿未婚先孕的事情败露。
差点晕过去。
叶嘻嘻忙扶住母亲,咬咬唇,横眉怒目盯住敖潜。
男子略作停顿,不知她为何瞪他,那么凶的。手指拢在一起,紧了紧。他明明……是按她要求行事。
半晌,叹口气,幽幽转身。
桂管家在旁极响亮地哼一声,狠捋下八字胡,紧随其后。
“我家殿下才懒得同你们计较!”
女孩不知哪根筋抽了,看着翠云和老道,怒从心头起,忽然痴痴唤道,“潜哥哥……嘻嘻好想你,你都不来看我……”
说完嘤嘤哭泣,柔媚痴愣的圆眼哀哀眯着,眼泪豆子滚下来。
小小的指拢着肚皮,瞧着敖潜,好生怨怼。
明珠夫人续上气。
瞧两人对视,很有点当初她和丈夫情窦初开的样子。忙搂住叶嘻嘻肩膀,好声问道,“嘻嘻,同你玩耍的,是下面的老头,还是这位公子?”
现下,容不得方明珠再追究。
一个糟老头子,一个气度清贵的男修,她宁愿是后者,也不想女儿瞎眼看上酒鬼。
“是潜哥哥!”
不好意思了,敖家公子。
死道友不死贫道,谁叫你过来撞在枪口。
敖潜不明所以,默默站立。
桂管家怔了怔,眼睛有一瞬变成绿豆大小,作为一只涉世未深的小乌龟,他好费解。
翠云呼天抢地,说她亲眼看到跛脚老道和叶嘻嘻厮混。
老道也赌咒发誓,说女孩腹中的孩子确是他的。
一瞬间,厅内犹如公堂。
而明珠夫人成了堂上断案的官员,有了亲闺女懵懂的证词,再看翠云和老道,她心中渐渐清明,知晓定有人搞鬼。
只是若不实证,恐怕这侍女和老道出去,还要嘴碎,四处张扬。
想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
叶嘻嘻看母亲为难,掩面咳嗽一声,“橘子……娘,嘻嘻要吃橘子……”
“对了。”明珠夫人忙道,“嘻嘻院中的橘子树不见了,翠云说是送去当铺,典了予你换酒吃,老道人,是哪家当铺?你可说得出来。”
“是,是有此事。”老道应了,立马说道,“城东门拐角第一家,夫人尽可着人去问。”
反正他已散尽家财打点。
不会出纰漏。
翠云跪直身子,神色自若,丝毫不见紧张——既然打定主意要混淆黑白,她怎会做无把握之事?
敖潜仍立着,不见动作。
或许心思已神游天外。
叶嘻嘻心中骂他呆子,气来气去,痴傻道,“潜哥哥,嘻嘻要吃橘子嘛……现在就要吃!”
敖潜静默不语。
桂管家看来看去,只见几人眉来眼去,深觉人修一肚子坏水,拉起自家殿下就要走。叶嘻嘻气得哼唧一声,坐在塌上,又拢着袖子嘤嘤哭起来,眼睛红通通的,像只小兔。
嘴唇咬得快破。
他不忍她哭。
微微沉吟,手袖一挥,放在敖府的橘子树凭空出现——绿茵茵的叶子,黄澄澄的小果,几枝粗干还有叶嘻嘻贪玩栓上去的铃铛,清风拂来,玲玲作响。
明珠夫人哪还有不明白的。
当即冷笑一声,唤出水剑,直直朝翠云和老道射去。
“你们竟敢合伙骗我!”
老道尚有修为,哎哟一声,抵御住了。
翠云则不然,身上中了几剑,脸划破,全是血。
她痛得直叫唤,一面求饶,一面躲。
最后索性破罐破摔,骂起来,“什么小姐,比窑子的姑娘还不如,年纪轻轻就叫人搞大肚子,哼,现在如何?人家玩够了,来退婚,日后就是破鞋一只,永远遭人唾弃!”
方明珠气得咬牙,“府中不曾克扣下人,竟养出你这样的东西。”
本想直接杀了。
冷笑过后又觉得便宜了翠云,妇人忽而笑起来,“跛脚老道,今日之事,我本该禀告老爷,关内律例如何,你自然清楚。”
对方缩在地上,冷汗连连。
忙说自己受了歹毒侍女蛊惑,只是想骗几个酒钱。
明珠夫人并不信他,只道,“如今将翠云许配给你,可愿意?”
老道看一眼毁容的侍女,念及对方身子年轻,不看脸也自有妙处,顿时欣喜若狂,连连作揖。
“她许配给你,便是你的人,日后若有闲言碎语传出……”
“我自会管教这婆娘!”
“不,你不可以这样对我!”翠云挣扎起来,声嘶力竭。
还要再喊,被老道一把捉住,用术法收了声。只手脚还能动弹,也不过像被捆住的青蛙,胡乱挥舞。
跛脚老道千恩万谢出去,不想寿元将尽,还能找个婆娘。临走,又不忘偷看坐在塌上擦泪的叶嘻嘻,砸吧两下嘴。
论漂亮,云水关绝无第二个女子能与她相提并论。
可惜是个傻子。
“娘!”眼看两人走了,女孩愤愤喊道。
方明珠点了她的鼻,“傻归傻,还能辨出好坏……不急,娘自有办法收拾他们。”事情禀给叶显祖,按照关内律例,两人行骗未成,也只在牢中关些日子。
若判罚重了,将引来非议。
叶家女儿未婚先育的消息,想必也会抖落出去。
先行放过,有的是算账的好日子。
明珠夫人看向敖潜,道,“你过来。”
他不动。
叶嘻嘻抿唇,悄悄揽起袖子,冲着男人勾了勾食指,对方见了,这才慢吞吞过来。他站在两人旁边,不言不语,活像根木头桩子。
“你这孩子,怎么用障眼法遮住容貌,堂堂男子汉,还怕人瞧不成。”
妇人嗔怪。
奈何对方无动于衷,倒是一旁的老管家急得火烧眉毛,恨不得跳上来说话。
看看犯痴的女儿,又看看犯呆的女婿,方明珠心累的同时,深觉天道果真有安排——什么锅什么盖。
她问他,好好的,为何退婚。
男子只说,“退婚。”
“你不喜欢我家嘻嘻了?”
方明珠皱眉。
他一动不动,没说话。
叶嘻嘻生怕这厮冒出一句“喜欢”,到时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她还想用梦中鹤引导那替她检查身子的老妇,让对方寻母亲翻案,说她并未有喜呢。
女孩揪着亲娘袖子,晃来晃去,涎着脸撒娇,“娘,我饿。”
方明珠还没动呢。
敖潜摘下橘子,玉似的指细致剥皮,一瓣瓣分开,好生送到她手中,末了,还拍了拍女孩的脑瓜壳,“吃吧。”
叶嘻嘻,“……”
大哥,你这样做,我真的洗不清了。
emm…………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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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