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她遭着腊月的罪。
冷得瑟瑟发抖。
修炼之人少有寒暑之感,遇到敖潜后,简直了,不是风吹雨打就是如堕冰窟,每一次相遇都美丽冻人。
她搓搓手,呵口气,“桂管家,我哥到底在哪?”
“我告诉你,可有好处?”
叶嘻嘻抿下唇,“不一定有好处,可也不见得有坏处。至少寻到我哥,我麻溜滚了,你也能暖和些,何必在这当冰棍子!”
老头想想有道理。
秉着送瘟神的心,佝偻身子往前去,朝她招招手。
绕过九曲回廊,又行过一座凉亭。
两人来到一处池塘。
池塘旁有块巴掌大小的青色鹅暖石,鹅暖石上插着叶无情从不离手的无情剑。大名鼎鼎的无情公子气喘吁吁,脚瞪石头,手聚灵力,奋力往外拔。
嗯,愣是分寸未出。
一点也没拔动。
男子额上冒汗,停一会儿,拔一会儿。
叶嘻嘻跟着桂管家赶到时,这厮已经自暴自弃,指着石头破口大骂,“混账东西,敢锁爷爷的剑,待我捉到你,定扔到修罗海中喂王八!”
桂管家一哆嗦。
摸摸腮帮,他可不敢啃自家殿下。
“二哥哥!”
叶嘻嘻喊道。
叶无情抬头看她,惊得睁大眼,“嘻嘻,你怎么来了?”
“我放心不下,出来寻你。”
“傻瓜。”男子骂一句,看她小跑过来,磕磕绊绊的,心疼得紧,忙拉到身前查看,“可有受伤?”
“没。”
两人自幼相处,比旁人亲近。
确认妹子无事,叶无情捏她小脸,复又揉了女孩脑袋,叹口气。最后剑也不要了,就想先送叶嘻嘻回家,然后再来寻敖家晦气。
他们走得利落,可有人不乐意。
敖潜在树后远远看着。
玉似的手指拢在袖中,紧了紧——叶嘻嘻搂着凤眸男子手臂,娇小玲珑的身子靠得极近,每每望向叶无情,唇角勾起,眸光明亮,说话声音也是和软亲切的。
一点也不像同他说话。
颐指气使又哼哼唧唧。
叶家姑娘长得多美啊。
脸似明月姣姣,眼如桃花灼灼,身有铃兰娇俏,声比春雨绵绵,像绫罗岛缠绵的雾,是珠玑岛绚烂的霞。
小龟在浮世镜中,向他展示一个个妙龄女子,说是选“新娘”。
按说先龙们与云水关人修结下灵契,有和平交好之意,他本不该选关主之女,使人为难。
可是画面停到她,他挪不开眼。
彼时女孩儿翘着二郎腿坐在树脚,腿上有盘粉色糕点,她毫无形象吃着,忽然,噗嗤笑起来。地上,凶神恶煞的黑犬被一只纯白的圆眼猫咪打得鬼叫。
她一面说,“白大王,你又在欺负小二黑了,不行,不行。”
一面又狂捏狗儿的丧脸,“哎,还是怪你长得讨揍,是不是?”
人族女子,有娴静守礼的闺秀、淡泊勤奋的女修……
形形色色,无论美貌与否,在他眼中,和海里五彩缤纷的胖头鱼没区别。只她,一笑,他就尾巴痒,总想到海里游两圈。
他来了。
见到她。
很近很近地,看过她笑,两颊的酒窝惹人欢喜。
而她……为一个人修,赌咒发誓说不要跟他讲话。
前些日子明明说了,要在一处,不分开。
既在一处,怎可以不跟他讲话?
黑袍男子静静站立。
眉间戟形红印熠熠生辉,面上的浓雾散开,黑袍猎猎而动,身形和乌云遮蔽的沉沉黑天几乎融到一处。
冰冷刺骨的寒意暗含杀机,直冲冲朝叶无情来。
女孩一激灵,暗道不好,忙拽了二哥到身后,挺胸看向树后颀长的黑影,“敖潜,你出来!”
桂管家恨道,“我家殿下的大名岂是你这东西能喊的,真气死老夫了,可恶的人族丫头!”
寒风吹来,堪堪在她身前停下。
汹涌的杀机骤散,但是周遭的空气却越发冰寒。杀气溢出,就连外面熊熊燃烧的灵焰都瞬间熄灭,只有点倔强的烟颤巍巍升起。
紧接着,火系修士的惨叫不绝于耳。
应当是灵脉被冰寒之气冻结。
她昂首看他,本要破口大骂,质问他怎敢当着她的面刺杀叶无情。
转念一想,敖潜不过是精怪。
讲人伦,摆道理未必肯听,就像族学里老师说的——他们可是连同类都能吞噬的懵懂海兽。
“你过来,我有东西给你。”
“……”
他不肯过来。
只融化的身形重新凝到一起,像个人样。叶嘻嘻舔舔唇,往前走,叶无情忙拉住她手,“嘻嘻,你这是做什么?”
“二哥哥,嘻嘻不傻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说完,给了叶无情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微笑。
直把人看怔住。
男子心中琢磨,特地强调自己不傻的,通常都是傻到药石无医的绝世小傻瓜。
女孩上前。
敖潜退后。
他退到树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像个挨了骂但就是不服气的别扭孩童。
叶嘻嘻哼个音,从百宝袋里拿出一方油纸包,咬下唇,展开递过,“这是龙须糖,里面还有几颗桂花糖……你要不要?”
他不说话。
沉默僵持。
待女孩转身要走,又急忙伸指拉住那即将远去的粉衫,轻轻的。
“要。”
一高一矮,一黑一粉,遥遥立在树下。
她挑颗不大不小的桂花糖,捻起,垫脚喂他,低垂的睫像三月的柳絮,毛茸茸的,又密又软,在心上挠来挠去。
可怜的龙宫之主犹豫片刻,弯腰向前,迟疑着含住女孩指尖的糖。
嘴巴附近的雾气散开,玉质金贵的下巴上几块淤点,紫红紫红,有溃烂的迹象,看起来像是比之前严重。
“吃了我的东西,就不能伤害我哥。”
她心中一沉,把糖包推他怀里。
走远了,又转身绞着衣服道,“你乖乖的,我待会儿寻你。”
周遭的寒意消失了。
空气温凉湿润,极惬意。
黑袍男子站在树下,一动不动。桂管家眼睛惊成绿豆大小,原地团团打转,等叶家兄妹离了院子,这才上前,担忧道:
“殿下,情绪不可大起大落,你的身体受不住啊。”
男子“嗯”了一声。
辨不清情绪。
叶嘻嘻领着叶无情行到敖府后门,指着外面就地打滚,哀嚎不断的修士说,“二哥,以后不要带人来找敖潜麻烦,你们打不过。”
打不过是打不过。
交手下来,他连对方修为深浅都没试出。
“可是他竟敢欺负你,还……”
叶无情越说越气,恨不得撕碎那沉默寡言的黑袍东西。
“母亲寻来的妇人老眼昏花,不清醒,说了个错。”
瞧着叶无情听不进,她叹口气,思考片刻,拉住亲哥的手放在自己脉门,引着对方灵力在她灵脉游走,“我已筑基,那老妇错把灵脉当喜脉,我和敖潜并无什么。”
“二哥?”
女孩偏头喊。
叶无情一动不动。
仿佛开裂。
许久气愤道,“十六筑基,天纵之资,灵脉牢固,神魂俱全远超常人,叶嘻嘻你瞒得我们好苦!”
她就知道会这样。
叶无情疼归疼她,却是她见过,最最小肚鸡肠且爱记仇的男子。
她缩缩脖子,硬着头皮模糊说些情况。
只道自己灵根特异,幼时梦中遇到高人指点,对方说她是难得的天材地宝,若放任消息外传,恐被有心人惦记,捉去炼药。
“天材地宝?”叶无情冷冷斥道,“你是人族!怎可信这些无稽之谈?”
“二哥,我幼时梦到身死异乡,神魂做药,骨肉炼丹,那些修士说我有鲛人血脉,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死后,他们又寻上你们,如法炮制。”
她语调平缓,低眉敛目。
并无冷厉之声。
但是默然站立的姿态,懂事得叫人心疼。
叶无情心压大石。
久久不能言,许久,只看着她道,“你倒要我如何?”
“替我保密。”叶嘻嘻复又说道,“莫寻敖潜晦气,他乃海中积年精怪,来历非凡,神通广大,咳……替我当挡箭牌再合适不过。”
“你和他难道真要成婚?”叶无情气得不行。
“他虽然神通广大,但涉世未深……稍加诱导,咳咳。”
跟自家哥哥说这种事,着实尴尬。
好在叶二哥理解能力良好,当即明白过来。男子再看向她,古灵精怪又满肚子馊主意,不免对敖潜生出几分同情,“我把你当眼珠子疼,你且骗我这么多年……这倒霉的精怪,怎就摊上你这祸害?”
“二哥!”她跺脚吼道。
“你刚才拿什么骗他?”叶无情面无表情问道。
“……糖。”
“你小时候也拿糖骗过我。”叶二哥气着气着,没了脾气,“嘻嘻,玩弄他人感情,必定要付出代价,我是你哥,自然不能教训你……但他……”
女孩忙挽住叶无情胳膊,晃了晃,“大不了我就跑,我可会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是了。”
小时候捉迷藏,叶嘻嘻总能苟到最后。
那时的她才几岁,还是个浑圆的崽团子,嘴巴漏风,也能骗过筑基修为的他。不可谓不厉害,简直是个苟中王者。
男子凤眸微垂。
沉吟片刻,遣散闹事修士,又将负伤的送去医治。临走,望着叶嘻嘻蹑手蹑脚从敖府后门进去,站了站,看着远处无边修罗海,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