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里地的距离不算远,骑快马半日可达,只是行军之中有一部分人是没有配给马匹的,一路全靠两条腿小跑,整个队伍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了下来。
戌时六刻,众人才将将抵达拍浦兰镇镇口的地界石碑之前。
让人觉得诡异的是,一座石碑之隔,里外却大不相同。
石碑里面的镇子正在下着瓢泼大雨,密集的雨势“哗啦啦”从天幕中降落,摔在地上发出剧烈的轰鸣,雨势大到看起来像是天被捅破了一个口子,雨水全部从破口里漏出来了,浇得地上雨水翻涌。
而石碑之外,众人站立的地方却是风朗气清,夜色柔和。
林雪痕勒紧缰绳,她座下的马情绪有些躁动,正不停踏着蹄子,鼻息喷涌,似乎对镇子里很是畏惧,不敢靠前一步。
不止她的马如此,其他所有人的马都停滞不前,无论怎么夹马腹,用鞭子抽马屁股,它们都不肯往前一步。
要说普通的马也就算了,这些可都是上过战场的战马,见过不少风浪,哪怕是在面对敌方的千军万马时,只要主人一声令下也是四蹄踏飒、奋勇向前,不该出现这样畏缩的情况。
伪装成行军一员的骆绝霜见此情形立刻催马靠向林雪痕,小声道:“阿雪,镇子里下这么大的雨对我们很不利啊,要不要先在外面驻扎一晚上,等雨停了再进去?”
林雪痕摇摇头。“没用的,这雨看着不像是正常的天象。”她说着瞥了一眼薛磨,见那人脸上也充斥着满满的忧虑,不由出声道:“薛磨,你过来。”
正在走神的人忽然被点了卯,薛磨还在愣怔之中,是被副手撞了几下胳膊才清醒过来,连忙催马靠至林雪痕身边,低声问道:“林大人,有什么吩咐?”
面对林雪痕的时候,薛磨的眼底还隐隐有些尴尬。
他想不到自己骂了两年多的叛徒,有朝一日竟还会回来,不仅回来了,她还主动承担了圈疫的任务,一直打马冲在最前头,一路走来看不出半点畏惧,不似作伪想立功,而是真正想为陛下分忧解难的。
薛磨现在甚至会想,当初林雪痕是不是被陛下派去樾国当细作,专门在敌国收集情报。
本来么,她之前就是一心只向着陛下,忽然的就叛逃敌国了,这真是谁都想不通的事情,只有细作这个身份勉强解释一切。
不过,听说樾国皇帝生性多疑,想留在他身边,林大人必然也是吃了很多苦吧。
思及此,薛磨的态度不由越发恭谦了起来。
林雪痕偏头看了一下他身后,轻扯着他的胳膊,将人拉到自己近前,压低嗓音道:“进镇之后,你尽量跟着我或者骆绝霜,千万不要与我们分散。”
薛磨有些讶然地抬眸看她,见她眸中神色坚定,不容置喙,垂眸想了想,应了声:“好。”
这次的行军之中,也不全是自己人,各方势力都是塞了眼线进来的。
其他人的安危林雪痕并没有多在意,但她想保下薛磨,这个人和李樾一样,都对语澈忠心耿耿,人又骁勇善战,具不畏死,是不可折损在此的人才。
停了一会,马还是不肯挪步,她便率先下了马,对身后众人道:“减轻行装,下马进镇。”
人群应了一声,所有人都在窸窸窣窣地收拾东西。骆绝霜也从马鞍旁的背囊里取出刚锻打好的双刀背在身后,又背了一些水和干粮,收拾妥当之后他站在林雪痕身旁,冲她点了点头。
大军随后出发,步伐整齐迈向了浦兰镇。
一进镇子,冰冷的雨水就兜头浇了下来。
这些雨水看着没什么异样,却粘稠厚重,淋在身上很快就从软甲的缝隙里钻了进去,像油一样裹住里面的衣物,拖得整个身体都又沉又重。
林雪痕也察觉到了那些雨水的奇特,但它们除了重和黏人以外暂时也没有别的有害功效,便没再理会,继续往里走。
行出一段路,已经能看到镇上的村子了。无数的房屋伫立在雨幕之中,雨水溅落在屋脊上弹射出很远,视线受阻看不真切,只隐隐窥见一些建筑的轮廓。街上似有人在夜色中奔跑,伴随着低吼和微弱的叫喊声,在这不清不楚的环境里刺激的人耳膜生痛,心口一阵阵发紧。
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行军里发出第一声痛苦呻、吟的人会是霍庭羽。
场面当然不血腥,原因说起来甚至有些可笑。
他是右相家的公子,平日里虽然在家不得父亲的欢心,也常被下人苛待,但却是真的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没做过重活儿也不肯受累的那类人。
身上穿着的软甲本来就比平常穿的衣裳要重,现在被这雨水一浇,他的身上就像背了一座大山,压得气儿都喘不匀了,腿有千钧重,拖一步都牙齿打颤,他不肯再走一步,直接摊倒在地上,哀哀戚戚地喊:“太累了。。我不走了。。”
除了他以外,霍如另外还安插了别的眼线。那人一方面是为了盯住他这个蠢儿子,不让他犯错惹人把柄,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盯林雪痕,盯紧她的一举一动,好随时为他汇报。
那眼线见这蠢公子不肯走了,连忙出来小声安抚他的情绪。“公子,您受累了,小人背您走吧。”
霍庭羽偏头看他一眼,仍是摇头:“我不走了,说了不走就是不走,累死了,我要休息!”
这一路几百里都是疾行,他虽然一路骑马,屁股也差点没给这颠簸的路途给震裂成八瓣儿,大腿根儿被马鞍磨得又红又肿,能坚持到这里已经是奇迹了,眼看着进了镇子不仅不能休息,还要冒着大雨继续前行,霍庭羽便说什么都不肯再往下走了。
林雪痕的注意力不在他们这边,只目光炯炯看着雨幕,似乎是想从那一片如深渊之中的漆黑中看出些什么来。
薛磨没好气地嚷了一句:“愿意走就走,不愿意走就停在这里休息吧。”说着又骂了一句:“毕竟是贵公子,身骄肉贵的,也不知道右相怎么想的,非得把儿子塞来受这份罪。”
这话说得那位出来劝慰的眼线背后直冒冷汗,连着脾气也有些不耐了,扯起霍庭羽的袖子,略有些强硬道:“公子,小人体格壮实,背您前行没问题的。”
不等霍庭羽拒绝,那人已经将他整个人扛了起来倒挂在背上,拖死狗似的拖着他的脚腕,又陪着笑脸对薛磨道:“薛将军,可以继续走了。”
薛磨冷哼了一声,没再理会。
众人又继续往前走,耳畔“哗哗”的雨水之声越发剧烈,雨水变得更粘稠几分,刚开始扑到脸上还会慢慢滑落下来,随着人群继续往前走,这雨水竟然变得跟鼻涕一样粘稠,扑到脸上很快糊住了鼻腔,呼吸困难。
林雪痕停了一下,伸手接住了一些雨水。
雨水是全透明的,一大块瘫在她手中时似还扭动了几下,滑溜溜的根本捉不住。
她皱了皱眉,细想一瞬后迅速将手掌挡在口鼻前大喝出声:“大家用手挡住口鼻,背过身行走,切记不要张嘴!”
毕竟是在下大雨,声音传不出多远。
骆绝霜和薛磨离得近,在她下令的瞬间就照做了,后面的人反应慢一些,听见后都照着做了。还有一部分人是已经被雨水糊住了鼻腔,自顾不暇,只是凭着本能用手抠那些糊住鼻子影响呼吸的东西,下意识就张了嘴。
雨水顺势钻进了他们嘴里,根本不用人做吞咽的动作,泥鳅一样顺着喉咙就滑了下去。
这东西吞进肚子里一时还没什么感觉,片刻后肚子就开始搅动,一阵一阵的抽疼。很多人同时捂住了肚子,“哎哟哎哟”的叫唤着,四处找能遮挡的地方“方便”。
后面的人一下就冲散了,因着大家都背过身在走,不断看到有人匆匆跑过,互相推搡着,想找一块地方让自己能够脱了裤子蹲下来。
夜幕里很黑,只见不远的地方影影倬倬,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肚子痛掉队了,林雪痕眉头蹙得很紧,捂住口鼻时发出的声音闷闷的。“大家这样继续走,不要停下来,也不要去扶掉队的人!”
她的声音在雨幕之中传得不开,听见了的人便继续往后传,告诉那些没听见的人。
“啊!!!!!”
众人正小心倒退着行走时,忽然一声惨叫撕裂雨幕,吓得众人都是一抖。
漆黑之中也看不清惨叫是从哪里发出来的,林雪痕只猜测这声音来自于那些掉队的人,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不发声,谁也没那个胆子去探究那声音到底是哪里传来的。
大家都怕这夜色之中忽然蹿出来什么怪东西,将他们叼了去。
霍庭羽被人倒吊着挂在身上,他个子高,脑袋几乎垂到了地面上,捂住口鼻之后,正好从人腿行走时的缝隙里看到那些掉队去“方便”的人陆续回归了队伍。
黑黢黢的人影之中,这些人的步伐特别怪异,走路都是耷拉着肩膀晃晃悠悠的,活像是小孩子初学走路时的模样,由大人架着他的两条胳膊摇摆着慢慢行走。
他没敢出声,怕说了之后这个人不肯背着他走了,雨水打在脸上又冰又粘又痛,他索性闭上眼睛装睡。
沿途都没有人,镇上所有的店铺都大门紧闭,只在廊檐下点着几盏灯笼,微弱的红光在雨幕之中晃悠,照出的光浅浅一片,依旧不太看得清原处的场景。
已经到了镇上繁华之处,林雪痕便下令让众人分散躲进相邻的店铺之中避雨,顺便清点一下人数。
林雪痕带了一部分人站在一家客栈的大堂之中,店里所有的一切都保存完好,许是因为现在时间已晚,不会再有吃饭的客人,大堂里的桌椅板凳都收起来了,长条板凳都叠在桌面上,柜台处摆着一盏油灯,灯前放着算盘和账簿,想来是老板在清算今日的收入,只是不知道人此时去了哪里。
薛磨站在门口,等着隔邻几间店铺的人清算了人数之后前来汇总,等全部清点完毕之后他走到林雪痕身边,面色沉翳道:“林大人,刚才清点了一下人数,一共是七百六十人。”
“七百六十人?”林雪痕蹙眉,目光很快在大堂里扫了一圈,小声问:“没点错?”
骆绝霜在柜台旁边找了一块干抹布擦了擦脸上的黏糊唧唧的雨水,见两人面色不对,凑过来问:“怎么了?少了多少人。”
“没少。”林雪痕摇摇头,语调古怪道:“不仅没少,还多了三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