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千落拿着酒葫芦在长廊中疾行。
她一直小心留意着身后,生怕林雪痕或是骆绝霜循声追过来了,好在一直穿行过长廊,走到葉庭西北角的小花园时,身后都没有任何人影。
为了掩盖与保密,葉庭是全庭院披覆绿植的。除了她住的寝殿正对面的湖与山外,其余各处殿阁皆是藏在茂盛幽深的植被里的。唯有花园这一角是难得的开阔,里面种植着各处移栽而来的、适合这个季节开放的珍品花卉,它们在秋风中恣意绽放,迎风摇曳,流出的阵阵花香,沁人心脾。
此刻的宫千落全无欣赏美景的闲情,她小心地左右看了一下,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缓慢伸手拔开了酒葫芦的塞口。
那塞口像一只浅埋在地里的萝卜,被人揪住缨子后轻易就拔了下来。
“啵”一声响。
浓郁的酒香顺着窄小的葫芦嘴涌出来,顺着风飘散,酒气浓郁香醇,几乎将附近的花香味都覆盖掉。
宫千落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酒的气味没有变,相信不用再尝味道了,这根本就是林雪痕说过的,来自海上泽郡,名叫锁梦魂的酒。
泽郡是帝国都城,那里是岳龙战的地盘。
严青舜怎么拿到这种酒的?他是不是一直和岳龙战私下有来往?林雪痕替嫁的那天,找的易容高手也是来自泽郡城的。
他是不是早就和岳龙战勾结到一起了?要不然,依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格,绝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侵犯严青若的人。
不将岳龙战碎尸万段倒还说得过去,帝国强盛,严青舜暂时惹不起,但他不主动去找麻烦就已经是最大让步了,怎么可能买泽郡的酒,又怎么可能允许帝国人入境?
眸心一亮,宫千落将塞子狠狠塞住,脑中忽然浮现出一个大胆的猜测。
如果猜想没错,严青舜早就和岳龙战有来往,那是不是代表着,严青若当年的事情另有隐情?
思绪翻起潮涌,但终因为时间太过久远,许多细节都记不太起来了。
宫千落只记得是先有人想了个点子,又献上一盒叫“归来迎”的胭脂,说此物里埋了秘药和龙涎香,这两种东西混合之后散发出的气味不怎么强烈,但是能有效的攫住人的情、欲,若是将它涂在身上,轻易能迷倒男人,即使是全天下最铁石心肠、不爱女色的男人,也能在嗅到了这种气味之后变得温柔痴缠,有求必应。
也亏得是她当年不懂,还听那人忽悠,把这东西吹的神乎其神,现而今想起来,什么胭脂里埋了秘药?那不就是一盒功效强大,可以参杂在胭脂里的椿、药吗?
而樾国颇具盛名的两样东西里,其中一样不就是椿、药吗?
当年是宫墨台太过自负,一心想扩张烬国版图,不顾朝臣劝阻,一意孤行出征,结果带去的所有军马中了埋伏,人被困在雁城,七天七夜没有救援,最后与雁城一起陨灭,连个全尸都没收回来。
宫墨台一死,烬国帝位空悬,群龙无首,周边小国又蠢蠢欲动,发动了好几次规模不大的袭击,意图吞下烬国这块肥肉。
当时真是腹背受敌,宫千落在朝臣的高呼声中匆忙登位,右相霍如是辅佐了三朝皇帝的老臣,他在朝堂之上分析颓势,给出了需要寻求外援的论据。
父亲新死,又匆忙登基,宫千落心中也是慌乱,她虽然与宫墨台一起参与过几次朝政大事,但那都是纸上谈兵,当真正的战事来临时她还是惊惧的。
所以在霍如说要求外援的时候,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与她交好的樾国公主严青若。
樾国国力虽然薄弱,但胜在出产的铁矿多,打造的武器较别□□利强盛,樾人又尚武,性情火爆,平日走在街上撞到人都会红眼打个你死我活,毫不吝惜性命,更别说是上阵杀敌,那只会是更加勇猛,肯豁出一切,直杀到自己身死为止。
可惜的是,严海庭当时以身体抱恙为由拒绝了借兵。
心灰意冷时还是严青若提点了她,说此路不通还可以去寻求帝国的帮助,并且自告奋勇的说可以帮她的忙,去引诱岳龙战应承此事。
她当时真的是走投无路,没有旁的办法可想,又经不住严青若的软磨硬泡,几经考虑之后和她达成协议,承诺等樾国皇位更替之时,宫千落要回来帮她。
那时觉得所有事情的推进都是合理的天意,但是破绽就是破绽,经不起推敲。很多年后,当你能静下心来细细思索时,只会觉得到处都是漏洞。
事情真的这么巧?在你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有人能接二连三的对你伸出援手?
当年那个献上胭脂的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脑子里晃过一张又一张的脸,谄媚的、讨好的、严肃的、精明的,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和表情翻动过去,最后定格在一个人上。
---龙湖。
当年的太常寺卿,也是龙灏的父亲。
拳头慢慢攥紧,宫千落看向手里的酒葫芦,眼神倏忽变得凌厉。
龙灏、严氏姐弟、弥牟索檀。
有些线,似乎被慢慢串连起来了。
正当她沉眸凝思时,一双强有力的手臂陡然环住了她的腰,带着强烈陌生味道的气息喷在耳边,吹动了鬓发。
“语澈。”
不是属于林雪痕温柔可靠的怀抱,也不是她身上让人安心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浓烈的雄性气味,在鼻息前晃动,冲得人几欲作呕。
宫千落脸色骤变,及其厌恶的甩开腰上的胳膊,恶狠狠瞪着身后的男人道:“你做什么!”
她吼得太大声,神情又厌弃无比,吓得弥牟索檀一个趔趄,握在手里的布偶都掉了下来。
“我。。我只是。。”男人嗫嚅着,表情很委屈,眸子也漾上一层水光,“语澈,我只是太想你了,想。。想抱抱你。”
他叫她的小字,听在耳朵里简直是折磨。
男人乖顺绵软的回应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得到回应,哪怕是敷衍的轻哄都没有。
宫千落冷着脸,来自帝王的威压自她周身散发出来,眸子里的寒气凝结成冰。
这张脸,这张曾经在她梦中看过了无数次都觉得温暖怡然的脸,在揭晓了是欺骗过自己的面具之后,忽然就再也忍耐不下去了。
因为这个人,她和林雪痕之间本就不算和缓的关系增添了更多的僵硬和裂痕,让她的爱迟钝了那么多年。
也是因为这个人,她将林雪痕遗失在别国他乡,差点失之交臂!
如果与林雪痕不能在一起,如果结局是与她分离。。。
这种锥心之痛,她怎么承受得起?!
不可饶恕。
不可饶恕!!
胸中的怒火燃烧起来了,恨意强烈,强烈到想用最残忍的方式杀死眼前这个人!
似是感觉到了不寻常,弥牟索檀的喉咙不自主地吞咽了一下,他强自镇定着,面上露出一个天真如孩童的笑容道:“语澈,你能陪我玩嘛?就玩一会。。一会好吗?”
“陪你玩?”女皇陛下略微挑了挑眉,凶厉的神情慢慢消失,换上冰冷的笑容。“好啊,朕这里倒是有一件好东西,可以和索檀一起玩呢。”
她笑靥如花,却无端让人觉得畏惧。
“是。。是什么?”即使他魂魄失守,心智不全,也还是能感觉到害怕,男人退后几步,转身想跑,忽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宫千落紧紧攥着他的手,盯着他的目光亮得像黑夜里的星星。“朕这里有外邦进贡的好酒,索檀不是最喜饮酒吗?朕给你带来了。”
说着,她一手挑开葫芦的塞口,将葫芦嘴硬挤到男人唇上。
冰冷僵硬的葫芦外壳撞到了男人的牙齿,他“唔。。唔”的挣扎叫嚷,并不配合,挣动时酒撒了不少出来。
宫千落气急,喊了一声“来人”,不远处的树丛里瞬时窜出几条黑影,跪地行礼。“陛下。”
“给朕掰开他的嘴!”
“喏。”暗卫互望一眼,拿不准陛下是真的想掰开皇夫的嘴,还是只是夫妻间小打小闹的情、趣。但他们不敢多问,甚至想都不敢多想,身体本能地执行了陛下发出的指令,一人上来紧按住弥牟索檀的四肢,一人用膝盖顶住他的咽喉,强迫他张开嘴。
一整葫芦酒全都倒进了弥牟索檀的嘴里,倒完之后,暗卫们还贴心地帮他顺着喉管,让他能把酒全部咽下去。
这酒入口绵柔,后劲却很大。
灌得这么猛,不呛死也要醉死。
弥牟索檀在大口咽酒的途中翻了好几个白眼,最后才狠狠打了几个酒嗝儿,蹬腿昏睡过去。
宫千落从袖子里抽出手帕擦了擦手上的酒液,而后嫌弃的将擦过的帕子扔在弥牟索檀身上,吩咐道:“将这个人好生看管起来,不要让他在葉庭随意走动,更不要让他出现在朕眼前!”
“喏。”暗卫们点头,其中一人拖住醉成死狗一样的弥牟索檀的脚,预备将他一路拖回房间里去。
宫千落盯着他看了一会,问:“弥牟家现在还剩多少人?”
“回陛下,上上下下共有七十六口人,男子二十一人,余下皆为女眷。”
在烬国人心中,弥牟渊是为国尽忠,战死沙场的英雄,他们也都得到了应有的封赏,有官职和诰命在身,她不好在明面上动弥牟家。
但是所有算计过她的人,她都不会放过,不过是清算的时机还未到而已。
***
用过晚膳之后,两人并肩在庭院空阔处散步。
秋意愈发浓厚,风将飘零的落叶卷起,叶片擦过地面时发出的声响算是给这寂静的夜晚增添了几分喧嚣。
尽管已经重新浸水沐浴过了,宫千落却还是觉得自己身上有弥牟索檀的气味,手上沾惹的酒味也没洗掉,秋风刮过来,吹得她毛孔扩张,那些味道便更加肆意的往鼻腔里钻。
太恶心了。
拿出一块崭新的帕子重新擦拭,细细擦过耳尖、鬓角和脖颈,最后又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擦过去。
可不管她怎么擦,那味道就跟粘在身上似的,怎么都消不掉。
烦躁!
林雪痕走出老远,一偏头发现身边没人,诧异地回头,就看到自家陛下正站在原处拿着帕子在擦手。
她的眉深深凝起,仿佛手上沾了什么恶心的东西,一边擦,嘴角一边往下撇,很是嫌弃的样子。
“怎么了?”林雪痕几步走过来,捧起她的手细看了一番,没发现伤口,也没发现脏污,便疑惑地问:“在擦什么?”
被心上人捧着的触感暂时冲淡了那个男人带来的恶心感,宫千落摇摇头,不想让林雪痕跟着她一起糟心。换了个话题道:“雪痕,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
“嗯?”
“也就是我十来岁的时候吧。整个皇城太大了,我的寝殿距离御书房远,每次晨课要早起,我又不想动,每次都是梳洗好了之后你背我去的。”
儿时的记忆犹在昨日,宫千落没忍住陷了进去,似乎想起了开心的往事,神情都跟着愉悦起来。
“刚开始你个子还没我高呢,走路也不稳当,背我的时候身体绷的很紧,晃晃悠悠的,我好怕会摔下来!”
林雪痕神情有了动容之色,像是也想起了那段时光,笑着问她:“既然这么害怕,为什么还坚持让我一直背你?不怕真的摔下来?”她说着,低下头用鼻子轻轻去碰宫千落的鼻尖,眼神里是极度的宠溺与爱慕。
宫千落一时沉在这眼神里出不去了,嘴里几乎是无意识地嗫嚅:“我是怕啊,可是趴在你背上比较舒服,你的脊背软软的,身上也好香。。。”
林雪痕挑眉,原本还以为陛下会说些夸赞的话,说她后来越背越稳,力气增大之类的,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理由。
站了一会儿,她忽然走前几步,背对着宫千落蹲下、身子,“殿下,晨课要迟了,属下背你去吧。”
宫千落怔了一下,望着那人的背影,觉得眼前人和记忆中小时候的那个影子正在慢慢重叠。
不同的时机,相同的话语,她们终究还是跨越过冗长的时光而在一起了。
压抑着心中的窃喜和赧然,宫千落慢慢踱步过去,缓慢趴在林雪痕的背上,抬手抱住她的脖颈。
“殿下可趴稳了。”林雪痕慢慢直起身,双臂环着对方的腘窝,将她整个人稳稳地托起来。
手腕上的铃铛因为背人的举动而发出清脆的声响,叮铃叮铃的扩散开去。
宫千落将头埋在她颈项,近乎贪婪地嗅着她身上散出的浅淡香味,没走多久就觉得眼皮一阵阵发沉。
感觉到她的呼吸在慢慢变浅,林雪痕微微偏头,脸颊贴着她的额头,低声说:“困了就睡一会,我背你回寝殿。”
“唔。。不,我还想,再多走走。。”纤薄的眼皮此刻仿佛有千斤重,不住的往下压。
“好,语澈想多走走,我们就多走走。”虽然背上背着一个人,林雪痕却像完全没有负重一般,脚步十分稳健。“一直走到这里的榕树叶子都落光好不好?”
“唔。。”宫千落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葉庭里随处可见的巨大榕树,含糊着说:“榕树四季常青。。叶子。。落不光的。。”
“呵。”喉间发出一丝轻笑,林雪痕点头。“那样最好,那样的话,就可以背着我的语澈一直走下去,永远不停下来了。。”
温暖的感觉在心中流淌,困意越发铺天盖地,宫千落应了一句“好”,就再也抵不住困倦,偏头安心地睡了过去。
林雪痕的脚步一顿,稍微侧头时余光瞥见背上的人已经睡着了,这才仰头看向天幕,眸中凛然。
漆黑的天空之中繁星点点,四处都是一片沉寂的深蓝色,只有偏南的那一块,氤氲着浅浅的橘红。
她闭上眼,仰头微微耸鼻,嗅到空气里传来的一丝若有似无,却饱含着湿润的血腥气。
星星点点的味道,像烟火炸裂在空中后又转瞬消失。
身体里似被人丢进了一根柴火,慢慢点燃了血液。
眼尾的红色莫名鲜亮了几分,林雪痕死死盯着那块隐晦的橘色,眉目间浸透出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