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二刻,晨光微熙。
和刚娶进门的小妾秋红纵情了一夜酒、色的关旭刚刚爬上床睡着,外面忽然传来剧烈地叩门声。
“滚。”男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不耐烦地抽出垫在脖子下的软枕砸向卧房的门,他满身的酒气弥散在屋子里,惹得门外的声响又重了些。
“爷。”门口的小厮唯唯诺诺,本不敢在自家主人好梦正酣时打扰,但院门外停着的那乘马车委实惹不起,也不敢再让马车多等,小厮苦着一张脸,贴着门缝低声嚷道:“陛下。。陛下召您进宫。”
关旭的酒醒了。
确切的说,他是被人强行架着换衣梳洗,给打扰醒的。
男人的脑袋还一片昏沉,骂骂咧咧地被自家几名身强力壮的仆人连拖带抱的往门外走,直到见到停在院门外的马车时,他满腔的怒火忽然哑了。
只见车前并辔站着六匹黑色高头骏马,皆是良驹,毛色温润如缎子,清渺的光芒照在马身上,折出点点光芒,晃人眼睛。舆驾和马具都配的鎏金装饰,车身上镶嵌着各色宝石珍珠,端的是华贵非凡,连车帘上的绣线都是金的,隐隐能看出绣的是条腾飞的巨龙。
这是天子的龙辇啊!
关旭的腿一软,再也站不住了,直挺挺跪了下来。“臣。。臣不知陛下。。”
月华掀开帘子走出来,眼睛在地上跪着的人身上扫了几扫,面上神情闪过一丝不悦,转瞬却换了一副笑脸,声音和蔼地道:“太医令请起,是陛下身体有恙,急召您入宫面诊。”
关旭额头上的汗掉的更凶了,天子座驾在外面等,他居然还在屋子里拖延了这么久!
完了,这次是不是要被抄、家、流放?他全家二十来口性命危矣!
月华假装没看见男人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轻轻掀开车帘一角,做了个请的手势。“太医令请上来吧。”
“是,劳烦。。劳烦姑娘了。”关旭不敢再耽搁,抬袖擦了一下额上的汗,撅着个屁、股颤巍巍往龙辇上爬,好不容易上了车架,他怕自己一身酒气熏得车厢内染了气味,便坐到了舆板上,和赶车的正马坐在一处,道:“臣夜间饮了些酒,怕一身污秽之气沾惹给陛下,便在外吹吹风。。去去味。”
月华没有坚持,轻轻点头后转身进了车厢。
正马没有先驾车,而是自怀里取出一块细长条的黑布,倾身给关旭蒙上,确认他看不清任何情形之后,才小声告罪道:“太医令,得罪了,小人这一路车马疾驰,不蒙眼的话,怕把您给颠吐了。”
笑话。
天子坐驾讲究的就是一个四平八稳,何来颠簸一说?还被颠吐了?你就是想蒙我眼睛,好报复我让你等了太久而已!
但关旭不敢说。
关旭:“有劳。”他拱手施礼,耳边只听见马鞭急剧一抽,空气里传来清脆的“帕”一声响,马儿嘶鸣,二十四只马蹄齐奔,哒哒哒朝前疯跑,关旭身体被这突然前行的惯性带的脱力,眼看要被甩出车去,情急之下,他毫不犹豫地抱住了身侧轻扬马鞭的正马。
不仅抱,他还手脚并用地箍上去,简直把他当成了救命稻草。
正马:.......
不晓得马车疾驰了多久,正当关旭觉得一颗心都快被马蹄踩碎的时候,周围忽然恢复了一片清明。他再次被人架着“请”下了马车,又“请”向了不知何处。
总之,有人将他眼睛上的黑布取下来时,关旭终于看清楚自己正站在一座寝殿之中。
不用猜就知道这是谁的寝殿,关旭连忙跪倒,膝盖磕在厚实的深红色地毯上却并不觉得痛。他垂着头,大气不敢喘,额头抵在地毯之上,告罪着:“陛下,请恕臣无礼,让陛下久候了。”
金钩银帐的龙床之中传出女皇略带疲惫却威严的声音:“是朕夜间急召,打扰了你安眠,不关你的事。”
安眠两个字在此时听来似乎有另外一层意思,关旭脑子里嗡的一下,想着莫不是陛下恼自己来迟了,这么想睡不如就睡一辈子?
他自己脑补着,身子都开始发抖起来,月华站在旁边憋笑憋的辛苦,忙出言提醒:“关大人请上前,为陛下诊脉吧。”
诊脉?!
哦哦。。诊脉。
心思稍微活络了一些,关旭使劲捏了一把抖个不停的腿,深呼吸几口往前走,走了两步又顿住,目光有些发直。
现在的龙床之上,除了陛下之外,还会不会有其他人?
他自己都才从安乐窝里爬起来,陛下刚告假三日不朝,床上会只有她一个人吗?
这么大的龙床,别说一个人了,就是并排躺十个八个的,也足够了。
关旭咽了口唾沫,紧张的像只被人掐住了喉咙的鸭子。
床上的人,会是皇夫吗?
还是那个刚刚娶回来的庆妃?又或者,是二者都有?
这么。。刺激的吗?
大多数男人就是这样,不管在什么时候,思绪只要一发散到床上去,就停不下来。刚刚的紧张都暂时被抛到了脑后,关旭一时陷入了皇室的八卦里,不可自拔。
月华见他久久未动,轻咳一声提醒。“关大人?”
关旭瞬间被唤回了神,他身体颤抖了一下,又抬袖在身上细细嗅了一下,觉得酒气没有那么浓了,这才试探着走至龙床跟前,小声说:“陛下,臣斗胆为您请脉。”
银帐轻轻掀起,露出的缝隙正好能容纳下关旭单薄的身影。
灯烛伴着窗外漏进来的光,十分清晰地照出了里面的情形。
女皇面色倦怠,双颊处有些不自然的潮红,唇色微白发绀,像是典型的受寒症状。
此刻她整个人被明黄色的锦被包住,又被另一个人紧紧拥在怀里,女皇的脑袋正贴在那人脸侧,两人的姿态亲昵非常。
关旭的脑子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他一边强迫自己不去看抱着女皇的究竟是何人,一边又觉得那人有些眼熟。
林雪痕将怀里的人拢得更紧一些,眸光扫过还在发怔的关旭,唇角扯出一抹冷淡的笑意:“关大人,陛下身体不适,还请你早日诊断拿药。”
话说的很客气,语气却冷得像冰锥子,扎得心口疼。
关旭原本好了一些的身体又开始抖,他使劲捏了捏手。“臣为陛下请脉。”
宫千落稍微动了一下,林雪痕即刻按住她,伸手在锦被里稍微摸索一阵,从被角缝隙里慢慢捧出女皇陛下的右手手腕,目光直视着关旭。
意思不明而喻。
诊脉就诊脉,不要多看!
关旭颤抖着伸出手,右手三指轻搭在女皇的手腕左侧。他闭着眼,看起来像是在感受脉象的跳动和变化,实际上是他不敢再睁眼看女皇陛下伸出的那节皓腕上出现的点点可疑的红痕。
是蚊子。。!
一定是被蚊子给叮了!
关太医不停给自己做心理建设,拿准了脉象之后收回手,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陛下这是受了风寒之后引发的温热之症,臣待会替陛下开些药,连同桂枝附子汤并服,可替陛下祛风除湿,温经散寒,待热气退下去之后,三日之内切记不能再见风了。”
林雪痕仔细听着,记下了太医所有的叮嘱。
看完诊,月华送关旭出去,临出门前,林雪痕忽然启唇:“关大人,今日之事。。。”
关旭吓得差点平地摔了个跟头,一时间竟然想起了这人是谁,脱口而出道:“林大人放心,关某的嘴一向严实。。。”
说完他又想猛抽自己大嘴巴子,好端端的干嘛爆出那人的身份,万一惹得陛下不高兴,自家这二十几口人的性命可就。。
半晌,龙床之中的人再没有出声。
月华等了一会,见陛下没有事情要吩咐了,便侧身请关旭出门。
关旭迈门槛的时候腿都抬不起来了,他深吸了几口气,用手先搬着左腿跨出去,站稳后又去搬右腿。可能是饮酒后身体不太协调,也可能是没站稳,总之他刚搬出右腿整个人就往前一趔趄,直接扑倒,脸贴着阶梯一路滚了下去。
站在他身后的月华眼疾手快地伸手却没捞到人:......“关大人!!!!”
*****
宫千落虽然没看到外面的情况,但听到了月华的惊呼和外面震天的响动,她伸出胳膊环向林雪痕的脖子,唇贴在她耳侧,低笑着说:“雪痕,你吓到朕的太医令了。”
比平日略烫的气息喷吐在皮肤上,林雪痕微微皱了皱眉,将怀里的人露在外面的整条光溜溜的胳膊重新捞回被子里,又将她裹紧抱好,说:“那吓到陛下了吗?”
“没有。”宫千落摇头,定定看着她,目光里饱含缱绻迷恋。
林雪痕被这目光看的心中悸动,又低下头来细碎地吻她的鬓角和耳朵,问她:“还难受么?”
宫千落的耳垂小巧而软,圆润白皙如一枚做工精细的白玉,林雪痕爱不释嘴地轻含住她耳垂,舌尖一下一下触碰白玉温润的外质。
“痒。”女皇瑟缩了一下,笑着偏头躲开她对耳垂的亲吻。
刚一动,唇又被撷住,略带湿润的另一双唇贴了上来,轻轻舔舐过她因为发热而干燥的唇瓣。
“唔,不要。”宫千落伸手推她,“不要把病气过给你了。”
林雪痕的动作一顿,抬眸对上她因为亲吻而略带着些雾气的眼睛,看到那双瞳仁里只映出自己的影子,清晰又生动。
心脏似裂开了一条口,心疼和酸涩慢慢涌出来,流出的血都是滚烫烧灼的。
林雪痕忍不住想:如果以前受到苦痛都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切做铺垫,那也值得了。
她又凑上去,轻轻地吻宫千落的唇角,声音是嘶哑的,动容地说:“没关系,把病气过给我,我的语澈就会好起来了。”
我的语澈。
很多年前,也有一个人这样亲昵宠溺的称呼过自己。
宫千落的眼睛里隐含泪意,她被包在被子里无法伸手,只能对身后紧贴的人哀求。“雪痕,再抱紧一点。”
林雪痕很听话,倾身将怀里人拥得更紧,紧得几乎无法呼吸时,宫千落的声音才传过来。
“很久以前,我的母亲也这么叫过我。”
思绪深处忽然浮现出一抹火红的宫裙,以及美妇人温润的眉眼,她坐在床沿,神情温和,语气宠溺地说:“等我的语澈长大了,会是烬国最优秀的王。”
那时宫千落才四岁,孩童年级最是懵懂无知,并不知道母亲说的这番话是什么意思,她只是在寂寥的深宫中感到恐惧,想每日每夜都有母亲的陪伴而已。
好的回忆总是让人怀念,但怀念也总是短暂。
因为不久之后,她的母亲就犯了罪被父亲打入冷宫,不到一年,冷宫忽然走水,将那一座本就破败潦倒的宅子烧成了废墟,坍塌成一片缝都缝不起来的灰烬。
自那之后,这灰烬就住进了宫千落的眼底和心里,成了她身体里镌刻的,永远无法抚平的伤疤。
直到遇见林雪痕。
她在那个小女孩的身上见到了和母亲身上如出一辙的果断和坚韧,那双眼睛,看似不谙世事纯净非凡,但是在真正面对困境之时所迸射出来的为了保护自己珍视的东西而不惜毁灭一切的光让她悸动!
那悸动似乎能驱逐心底深埋的灰烬,从而在余烬中扒拉出些微的温暖。
“雪痕。”低声叙述着过往,将脑袋埋在她的脖颈处轻蹭,宫千落的声音低且浅。“我的母亲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曾带我在夏夜看过萤火虫,那些小虫子一只只的,像小灯笼一样遍布在林间树梢,闪闪烁烁的很漂亮。”
林雪痕在逐字逐句地消化她的话,脑子里漫出疑惑。
宫千落的母亲是这烬国皇宫内的禁忌,先皇宫墨台在位时便下了严令不可再提起这个人,所以自她进宫开始,就不清楚这位被打入冷宫的美人的一生,只隐隐听宫里的老人说漏嘴时提过,她曾是先皇亲封的柔妃娘娘。
担得起一个柔字,理应是个温婉贴心的人,最后又是犯了什么重罪被打入了冷宫呢?
还有,她又是如何肯定,以后宫千落就一定会继承王位,成为烬国的君主?
宫墨台虽然子嗣不多,在当时也是封了太子的,可惜的是那太子命途多舛,没过十五岁就生病夭折了,这之后宫墨台其他的孩子也都活不久,最大的一个也不过活到了十岁。
烬国起先并没有女皇登基的先例,不过是因为宫墨台身边只有这一个女儿平安长大了,皇位无法推及他人,才落到了宫千落的头上。
思及此,林雪痕忽然想到了一个严肃的问题。宫千落的父皇宫墨台,真的如传闻之中说的那样,是一个爱她的慈父吗?
“嗯。”林雪痕垂下头,唇挨着心上人的脸颊,似是想将她面颊上的温度降一些下来。“语澈喜欢看萤火虫吗?”
“喜欢。”生病中的女皇乖顺的有些不像话。“还喜欢蝴蝶,飞起来轻盈缥缈特别好看。”也想,和你一起看。
蝴蝶?
林雪痕意动,轻轻啄吻她的脸,“我倒是养了一只,不知语澈会不会喜欢。”指尖一弹,一只幽蓝色的纤巧蝴蝶自她的脖颈处闪现而出,一下一下扇动着纤薄柔软的翅膀,拖着流光的尾翼画出细弱的线条,像是流星划破天际时的光影,梦幻唯美。
“好漂亮。”宫千落眨了眨眼,伸手去碰那只幽蓝的蝴蝶。
蝴蝶的胆子很小,见人伸手就要逃离,翅膀刚扬起林雪痕的掌心便挨了过来,它改了方向,一心追随主人,任凭主人将她引导至宫千落的手侧,贴着她的手指飞舞。
蝴蝶翅膀挨着皮肤的感觉很奇妙,冰冰的,痒痒的,惹得宫千落接连发出轻笑声。她的眉眼在这一刻染上极致地欢愉,如同回到了小时候自己在深宫里陪着母亲在冷宫里看萤火虫时的情景。
林雪痕因她的笑容而觉得心脏发软,忍不住吻她,宫千落偏头回应,两人的唇舌融在一起。
几欲走火之时,林雪痕及时停下了动作,压抑着喘息说:“不可,昨夜就是太过胡闹才害你受了风寒。”
宫千落不满地噘嘴,正待说些什么,月华端着药自外面敲门而入,将药捧至二人面前。“陛下,该吃药了。”
白色的小巧玉碗中盛着深棕色的药汁,散发出的气味和药的卖相一样差。
宫千落皱着眉偏头,假装没看见月华递过来的碗。
月华有些为难,陛下还和小时候一样,怕吃苦药。
林雪痕自然而然接过碗端在手里,抬眸看了月华一眼,“我来吧。”
眼神是冷的,月华被看的一个心惊,恍然想起自己再站在这里有些不合适,忙点头应声往外退。
行至门口,她忽然听到一声细如蚊蚋的娇软声音:“我不喝,药好苦。”
月华拿着托盘的手一抖,盘子几乎没甩出去。
这是从陛下的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吗?陛下居然病得这样厉害?已经神志不清到向林大人撒娇了?!!
紧接着又传来林雪痕的声音,柔和的几乎能拧出水来。“不苦的,我喂你。”
“你喂我也还是苦。。唔。。”
像是唇被封住的声音,紧接着又传出些让人脸红心跳的水渍声响。
月华纠结地站在门口望天,心中不由感慨。
现在明明是秋天,她穿着不甚厚实的裙装站在门外吹风,居然感受到的不是寒冷,而是春风拂面般的和煦温暖!
春天真是要来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