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忽然起了大风,潮凉的风中夹着轻微的水汽,刮过勤政殿旁一颗盘根的榕树,引得枝叶互相碰撞,发出“沙沙”的声响。
月华端着银质托盘过来时随意地瞧了一眼天色,见到夜幕中无星无月,只有阴沉如雾霭的云堆叠移动,像是要下大雨的样子。
轻推开厚重殿门,侍女缓步走进去,冲着在桌前端坐的人躬身行礼:“陛下。”
宫千落被这一声唤回了神,将手里写好的纸条卷好塞进细小的竹管里,绑到了蹲在桌旁的一只通体雪白的鸽子腿上。
月华随后将鸽子抱起,抬手摸了摸它圆溜溜的脑袋,转身快走几步推开朱红木窗,将它放了出去。
鸽子在空中扬出一个纯白的优美弧度,短暂停顿后忽而张开翅羽,似一朵洁白柔软的云翱翔入夜色之中,转瞬消失不见。
开窗时漏了风进来,吹得宫千落不自禁缩了一下肩膀,随即木窗被合上,室内重新变得明亮温暖。
关窗的瞬间,女皇隐约听见风声中夹杂着凄厉的嘶喊和打闹声,眉头轻皱,语气里透着三分不悦道:“还在闹?”
“是。”月华将摊放在椅背上的披风拿起重新披至女皇的肩头,声音里没有任何波动。“用晚膳的时候还在发脾气,吵着一定要让陛下过去呢。”
“找人哄哄他,朕嫌吵。”
“哄过了,不管用。”月华抿了抿唇,面色僵硬几分,哽在喉咙的话吞吐不出,似是不敢说。
宫千落看出了端倪,轻笑一声:“在朕面前还有不敢说的话?”
“陛下。”月华嗔恼地捏紧了裙摆:“皇夫闹着要陛下陪的时候,叫得是您的小字。”
语澈。
是她自出生起,由娘亲亲自取的小字。
也是两日前还含在林雪痕唇齿间的、满怀温情与酥麻痒意的名字,现下从别人嘴里叫出来了,像是长满了刺,不要说是听见,光是想一想都觉得头痛耳朵痛。
脸上的笑容收敛,眼神里闪过一丝厌憎,宫千落将目光探向月华进门时端着的托盘上,盯着上面放着的一只白玉瓷瓶道:“朕果然没记错,还有一瓶是吗?”
“是,皇夫当年随军出征时,还剩下一瓶,曾特意嘱咐奴婢小心留存,待他归来后可与陛下同饮。”
这句话说完之后弥牟索檀就再没回来,他死在了战场,是宫千落费尽千辛万苦从几乎已成废墟的敌城残垣中将他挖了出来,送至烬国皇宫的时候就已然尸身冰冷,断气多时。
再也不能同饮的酒,自然也就留存到了现在。
宫千落却隐隐从月华的话里觉察出了一丝古怪。
在她的记忆之中,虽然弥牟索檀说了好几次要和她共饮这酒,但真到喝的时候,却只有她一个人。
她也曾起了疑惑问过,弥牟索檀只是温和地笑,说这酒名叫思卿,产自北外凄苦之地,酿造的工艺太繁复了,原料也是金贵难以寻找,产量并不多,他也是托了父亲的关系,才能每隔一段时间拿到几小瓶。
他说这酒是要给自己思念的人喝的,他可舍不得。
他说这是世间最好的酒,自然也要配世间最美的公主。
字里行间都是爱慕,宫千落便醉在甜蜜的话语和情郎温柔的眼睛里,再也没有旁的疑虑了。
现在回想,破绽还是挺多的。
弥牟索檀是正经的武将世家出身,他父亲弥牟渊十分嗜酒,在他的耳濡目染之下,弥牟索檀也是从小就养出了一副爱酒的性子,每日三顿是必须要小酌一杯的。
与之相反的是,宫千落的酒量并不怎么好,对酒只是浅尝,并不贪杯,所以他真的犯不着去省这几口。
爱酒的人不喝珍贵的酒,原因有二。
要么是这酒不对他的胃口,要么就是这酒有问题。
宫千落的眸光微沉,心中已有了答案,她打开瓷瓶的封口,低头轻嗅。
酒香清醇甘冽,和林雪痕那只酒葫芦里散出的气味一致!
酒的气味许有相似,但味道呢?
宫千落还清楚地记得思卿的滋味,并不着急先去尝弥牟索檀留下的酒,而是取出林雪痕的那只酒葫芦,拔开塞子喝了一口。
入口先是苦,强烈的苦意在舌尖蔓延,几乎快要泡麻舌头之时又沾了一些绵柔的顺滑感,然后,舌根处忽然泛起大片的甜,随着酒液融化在喉间,竟将先前的苦都给压制消耗掉了。
先极苦后极甜的独特味道,只喝一次就该永远记得了。
这两种果然是一模一样的酒!
瞳孔微缩,宫千落将酒葫芦放在桌上,转头看向月华:“齐风呢?”
“还在殿外跪着呢。”
“告诉他,这个过朕先记着了,让他的人这次一定要盯好林雪痕,若是再把人跟丢了,就永远不用回来见朕了!”
“是。”月华得了命令要出去传达,刚行至门口又听宫千落补了一句。“还有,让他切记要保护好雪痕安全。”
***
集市上购得的马脚程并不出众,林雪痕几乎抽断了手里的鞭子,才勉强在两日后的酉时和骆绝霜一起抵达了月簌镇。
到时天空忽然落了雨。
雨势并不大,淅淅沥沥的,淋在人肩头有微微的凉意。
时已入秋,正该是商贩们采购月簌花的好时机。
往年这个时候的月簌镇早该挤满外来的商人了,他们或步行或骑马,都带着大大小小的背篓,去各家选买新鲜的月簌花,多数还是要选购晒制好的陈年干花,然后按照花朵不同的品相而给出高低不等的价格,最后总归是能让双方都满意的。
交易不会在一天内做完,除了周边的商贩会在选购好之后连夜启程回家以外,大多数商人都是远道而来,夜间是要在镇子上找家客栈留宿的。
一个行业的兴盛往往会带动其他的生意,采买-吃饭-留宿便形成了产业链,逐渐将这个镇子里所有的百姓都带入了丰盈富裕的生活。
秋季自然也就成了这个镇子最能赚钱,也最热闹的时候。
然而现在的月簌镇却空落落的,打马从街上走过时,每家店铺都是门窗紧闭,镇中心处那颗标志性的巨大月簌花树也枯了,正该是花叶葳蕤的时候,整颗树却反常地脱成了掉毛的鸡,只一根干树杈孤零零立在那里。
雨丝稍微加大了一些,周围不晓得怎么降了雾气,灰白色的雾自镇子深处流出来,水一样来得既快且猛,沿途包裹住街道上的各色景物,将整个镇子都揽进怀里。
“不对劲,快下马。”林雪痕在雾气快蔓至身前十丈时大呵一声,提醒旁边的骆绝霜。
然而与自己并辔而行的男人并没有反应,林雪痕焦急偏头,看见骑在马上的骆绝霜正直着一双眼睛盯着雾气发怔。
凝神间耳边传来急速又轻微的破空声响,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自动做出了反应,林雪痕踏着马鞍一跃而起,纵身向后翻去。
“噗拉”两声闷响。
“咴咴儿~~~!”
她身下的黑马发出一声剧烈的惨嘶后轰然倒地,四只马蹄似被利刃齐刷刷切过去,断了个彻底,带着腥味的温热马血喷溅在地上,很快又渗进乌黑的泥土中去。
马被削去四条腿还没死透,无助的身躯在地上痛苦扭动,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热气,圆眼睛里泪水横流,血将它的鬃毛染湿了,一绺一绺地贴在肚子上。
林雪痕落地后就地一滚卸去了力道,手掌撑地时摸了一手血而滑了一下,甫一站稳时耳边飘然飞出一只幽蓝的蝴蝶,翅羽间闪烁的光芒勉强照亮周围,她望向骆绝霜的方向。
男人身下的马死得毫无准备,叫都没叫一声就被横剖成了两半,内脏散落一地,骆绝霜踩在半截马尸之上,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你没事吧?”拔剑结束了躺在地上痛苦喘息的马。林雪痕走近,将骆绝霜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只是衣衫有些凌乱,身上并没有血迹时才略微松了口气,随即怒火涌上心头,吼道:“你刚才怎么回事?”
骆绝霜经她一吼回了几分神,喉头涌动了一下,指着那片还在翻涌的灰白色雾气古怪道:“你看,那些是什么?”
林雪痕顺着他的手指看去。
灰白色的雾气中似又添加了些什么东西,闪闪亮亮地翻滚涌动着。雾气被这些东西强力挤压在一起,渐渐破漏开,露出几片形似半圆,又纤轻薄的银色物体出来。
像是锋利的刀刃,在被主人擦拭时沾惹了清晨的白雾,刃间处的寒芒都缭绕着飘逸之美。
若它不是锐器的话,当真可以用美来形容。
但此刻看着这东西的两人俱都脸色发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刚才两匹活生生的马顷刻间就被劈开的事实。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因为过于震惊,林雪痕说话时不小心咬到了舌头,舌尖弥漫出浅浅的血味。
骆绝霜只觉得后脖子一阵阵发凉,他捏了捏不住颤抖的手,喉咙里好半天才滚出一句:“是白泽。”
“什么?”
“白泽有打开幽冥地府的能力,这是风刀地狱里的风刀,应该是她放出来的。”
林雪痕又是一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还是说,这镇子上的人都。。?”
“我不知道!”骆绝霜摇头,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难看。“我们得赶紧走,风刀只扑活物,刮过之地,尸骨无存,有多少条命都不够挨的。”
“嗤--”
没待他们做出逃跑的动作,阎王的巨刃已经摧响,自雾气里快速划过一道银白亮光,劈头向两人击来了!
骆绝霜恍惚间看清了风刀飞行的高度,按着林雪痕的胳膊将她往下用力一扯,两人默契的齐齐低头躬身。恍如有实质的刀片堪堪从二人头顶一寸处飞过,击碎了帽子,冰寒的气息几乎是贴着头皮掠过去的,冻得人牙齿都发颤。
还没待人稍微缓一下,第二道刀刃紧跟着就甩了过来。
这次的轨迹比较低,两人刚才弯下的身体迅速跃起,同时向前一扑,擦着刀背栽向前处。
身体还在半空之中没落地,第三道、第四道、第五道刀刃又不错时间地飞了过来。
避无可避了。
情急之下,林雪痕猛然撞向要挨到其中一片刀刃的骆绝霜的腰,将他斜着撞飞出去,自己则顶替了他刚才的位置,用身体硬生生接了三道齐飞的风刀。
“林雪痕!”骆绝霜摔到地上时疾呼了一声,一爬起来就看见林雪痕为了接住更多的风刀,强行绷直了身体,像一堵人墙立在那儿,任凭银亮的刀一道道划过她的身体,将自身脆弱的肉、体砍成几段。
一击之后,雾气里藏匿的风刀似乎已经刮完,原本浓稠的气体开始变得稀薄,被雨丝冲刷后渐渐消散开了。
“林雪痕。。林雪痕!!”骆绝霜心脏狂跳,疯了一样跑过来。
地上散落一地大块的尸块和血水刺得人眼睛疼,他动作熟练迅速的将断裂的尸块全部找齐全之后小心拼起来,又脱下自己的披风将她整个人盖住。
雨还在继续下着,人的五感在安全的氛围中会放大到极致,男人喘息了一声,闻到空气里飘荡着的人血混合马血的刺鼻气味,激得眼泪直流。
他像尊石雕一样一动不动地守在披风旁边,眸子还处于失焦的状态,似乎是还没从刚刚历劫的惊吓中清醒。
“好痛。。。”不知道过了多久,披风轻微动了一下。
躺在地面的人痛呼出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骆绝霜的手按在披风上,扶住她的脊背,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袱拿过来道:“先坐一下,等你肢体能活动了,就去换一下衣服,然后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嗯。”林雪痕答应了一声,声音像是在铁水里泡过,喑哑苦涩。
身体上的伤口已经快速愈合了,但是风刀解体的痛却是实打实的,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消去的。
她将下唇咬出了血才勉强保持着不让自己痛晕过去,缓了一会,长出一口气后她将披风裹紧了些,又拿过骆绝霜的包袱,一瘸一拐地躲去街边的小食棚子里换衣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