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几日,林雪痕和骆绝霜时常在宫内寻找,甚至连皇陵也去了,仍旧没有发现半点白泽的踪影。她如同当时莫名出现在月簌镇的义庄里一样,又悄然消失在了这皇城禁苑之中。
严青若的情况时好时坏,林雪痕偶尔能从骆绝霜那儿间接知道些消息,说她清醒的时候大多坐在院子里发呆,不怎么出去走动,不清醒的时候便被严青舜给关在房里,嘶吼吵闹一阵也就过去了。
林雪痕到现在也不清楚严青若被喂了什么药。事情太多且杂乱,她没时间一件一件去追究探索,何况自己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白日还好,夜晚只要睡着便竟是做些杂乱的梦,醒来后却又全忘了,只模糊记得些零碎的片段和人脸。
寒来暑往,日月更替,这样的日子在平淡中渐渐流逝,转眼间便过了两年,日程转入了天祁三年。
今晚林雪痕当值,她带着手下巡至朗台道的时候,小春子忽然急急前来传唤,说陛下召她去厚德殿议事。
卸下佩剑交予手下,又叮嘱了几句巡视路线和注意事项之后,林雪痕才跟着急吼吼的内侍走了。
入得厚德殿门来,却见灯火通明的殿阁内传来乐器奏鸣之声。殿内有身着艳丽裙衫的舞娘甩袖起舞,云白的长袖轻飘飘甩出去,被殿上正位之中的严青舜接个正着后,这一男一女便开始了腻歪的眉目传情,场景突兀的带了几分诡异和尴尬,却又似偏偏符合历来的帝王多情之举。
林雪痕有些无措地站在殿门旁,目光求助似地看向坐在偏隅的骆绝霜,见他也是一脸诧异的情,显然也是刚来不久,还没弄清楚情况。
一曲舞毕,舞姬们纷纷行礼退了下去,殿阁里瞬间松散了许多,唯有那位甩了长袖给严青舜的舞姬还没走,此刻已轻云缓步登上高座,娇软地跪伏在帝王膝下,用纤手捧上金樽玉杯,言笑晏晏地请皇帝饮一杯酒。
严青舜哈哈笑着将玉杯里的酒饮了,才和颜悦色对她说:“美人且下去吧,寡人今夜便留宿长和宫了。”
美人含羞谢过陛下之后下去了,殿阁里这时才是彻底清静下来,严青舜坐回龙椅,冲着还愣在原地的林雪痕挥了挥手,“阿雪,你发什么愣?快坐下陪寡人喝一杯。”
“喏。”林雪痕抬手行礼后坐到骆绝霜身边,两人一起拿过面前的玉杯倒了酒敬他。
近两年来她与严青舜的关系日渐亲厚,帝王似是真的如当日所说放下了对她的成见开始信任她了,将她视为如骆绝霜一般的亲信,连称呼都改了。
一杯酒喝完,严青舜发出满足地喟叹:“葛光这家伙挑的女人还真是合寡人的心意。”
林雪痕听得眉角一跳,这才想起骆绝霜曾给春坊庶子葛光葛大人出过主意,让他进献温柔的美女给陛下,不日后若生下皇子,到时这官位自然就稳固了。
看今天严青舜的表情,便知道葛光在这事上是下了大力气的。
好在最后成果不错,陛下满意,皆大欢喜。
只是。。严青舜曾对自己剖心的赤诚之言,不过两年时间便化为虚无了么?
果真是帝王寡幸,还是男人本性即是如此薄情?
“寡人今日召你们前来,是有事相商。”严青舜说到了正题上,眉眼间散漫享乐的神色都收敛了不少,逐渐恢复了一位帝王的严峻与冷酷。“两年之期已到,皇姐即将要嫁入烬国。几日前,烬国女皇已经派了使者送来聘礼和婚书,明日即要迎娶皇姐,寡人已经应了。”
明日都要迎娶了,今日才想起来要召人前来商议?
林雪痕懵然将酒杯搁在案几上,虽觉得惊诧却不明白严青舜此时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虽然公主明日便要出嫁确实显得有些仓促,但事情是两年前就定好的,想来皇室已经将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一切按着流程来就是了,还商议什么?
骆绝霜轻咳一声开口:“陛下若是担心长公主的安危,下臣与雪痕,可一路护送长公主去烬国,等办完婚宴,臣等再返程。”
“寡人倒不是担心这个。”严青舜皱了皱眉,想了很久才道:“本来寡人两年前已经允诺过会和烬国联姻,君无戏言,现在已经无法言悔,可是你们也知道皇姐现下这时好时坏的状态,她如何能嫁去烬国?”
这倒是个问题。
一言出,案几旁坐着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严青若和烬国女皇感情甚笃,当年宫千落就不惜一切要保严青若安全,现在不过才两年光景,樾国给她送过去一个半疯的公主,依女皇那性格岂肯罢休?两国还不因此打个不可开交?
眼下白泽又失踪,樾国已经是无甚依托了,若是再开战,就樾国那点兵力,即使不输也绝对占不到半分便宜,损耗巨大可想而知。
“那。。陛下可有决断?”
“寡人倒是有个想法。”严青舜深深望了两人一眼,犹豫道:“御医说皇姐的病症已经在逐渐好转,只要再修养一段时间便可痊愈,但是烬国那边逼得紧,是绝不肯再宽限迎娶的时间了,寡人想,不如先找一人替嫁过去,待皇姐病情完全好转之后,再偷偷换过来。”
替嫁?
林雪痕闻言一口气梗在心口,“陛下,烬国女皇不是没有见过长公主的模样,洞房花烛之时,盖头掀起见到是另外的人,陛下觉得烬国女皇会善罢甘休吗?”
“阿雪,你不懂。”严青舜伸出右手食指摇了摇,脸上带了些莫名的猥琐。“洞房花烛向来是一男一女之间才能完成,两个女人怎么可能洞房?何况寡人知道宫千落的心思,她哪里是想娶皇姐,不过是想依了皇姐的心思,助她脱离樾国罢了。”
“还有,宫千落若是真喜欢女人,又怎么会有个皇夫呢?寡人的探子一年前还传来过消息,说宫千落那个皇夫已经醒了,寡人听闻这两夫妻感情向来都好,说不定宫千落现在已经怀了皇子呢。”
他说着目光看向林雪痕,见她脸上无甚出神和惊诧的表情,才略微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刚才的众多美人之中,寡人只要挑出一个身段和长相都仿似皇姐的送去就行。”
林雪痕这时才明白了他夜晚召舞姬在厚德殿行乐的真正目的。可帝王既已有了决断,做臣子的只要尽全力完成便好,无需再多生枝节,便只能拱手道了声:“喏”。
骆绝霜全程安静听着,此刻见林雪痕没有出言反驳,反而有些惊诧地看了她一眼,思索着开口提醒:“陛下,凡事都要做个万全的准备。即使烬国的女皇不会入洞房,但长公主送去了,两人总归是要见面的,到时还不是要穿帮?”
“阿绝说得是,这点寡人也想到了。”严青舜倏忽眼眸一亮,“近日葛光还给寡人推荐了一位奇人异士,说此人极擅易容之术,能够瞬息间改换两人容貌,且做得分毫不差,旁人根本分辨不出。不过,此人一直在山中修行,葛光也是刚刚寻到了此人踪迹,将人寻来怕还得有几日。。。”
“那也就是说,陛下寻去替嫁的那个人,还得在烬国住一段时间,且要尽力避免与女皇相处,甚至相见?”骆绝霜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笑了一声:“这谈何容易?若那人不是极清楚烬国环境和女皇脾性的话,怎么可能不被发。。。”
最后一个“现”字没有说出口,他忽然闭嘴收紧面色,用略有些古怪的眼神看向身旁的女子。
“还是阿绝考虑的周到,寡人竟完全没有做这些细节上的打算。你说得对,寡人必须得寻到一个极清楚烬国环境和宫千落脾性的女子送去,只是不知这样的人,樾国有没有?”
路都已经铺到了这里,若林雪痕还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便是蠢了。
她垂下身行礼,语气里只有恭谨。“下臣可替长公主前去。”
严青舜完全没有惊讶于他的自荐,将声音放柔和了些,后面的话似都是在为她消除顾虑。
“既如此,阿雪也无需担忧。你们是樾国瞳眼,寡人绝不可能用你们去冒险。你替长公主去烬国,只需尽力拖延时间便好。寡人会派阿绝亲自带着葛光去寻那个奇人,他若有推辞,直接打晕带出来便好,到时寡人让阿绝骑乘快马送他去见你。”
“宫千落当时出言已践,烬樾两国间的贸易通道几乎已修建完好,路途顺畅的话,只要骑乘最好的马,半日即可赶到,绝不会耽误。”
骆绝霜要留下来?
林雪痕悚然一惊,刚要开口劝阻,便觉袖间一紧,转头看是骆绝霜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
身旁人眼神黯淡,眉目间凝结着深深的忧虑,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合上眼冲林雪痕轻微摇头,道:“陛下既已有决断,下臣遵旨,事不可耽搁,下臣即刻便去寻葛光。”
“你去吧,阿雪既要替嫁,应该要学些礼仪规矩的,今夜便辛苦一下多去做些准备。”
“喏。”
两人齐声告退后出了厚德殿,走上朗台道时林雪痕才深吸一口气问他:“你今夜便去寻葛光,要带着他去找那个所谓的奇人?”
“早点办妥为好,免得夜长梦多。何况你。。”他说着看了一眼林雪痕,余下的话在喉咙里转了个圈,还是说了出来,“这两年中,虽然你自己不说,但我多少也能感觉得到,许是梦疾缠身的缘故,让你的性情多少有了些改变。这样的改变,在面对宫千落时,难免会露出马脚。”
林雪痕皱了皱眉,似是十分不愿提及关于梦的话题。
“我只能尽快为你争取时间,宫千落晚一日与你见面,你的性命便可多保存一日。”他说着又伸手拍了拍林雪痕的肩膀,语重心长道:“阿雪,现在白泽下落不明,说她是死在某地也有可能。她要是死了,那就谁也不敢保证当我们手臂上的花朵谢尽之后还有没有轮回的机会。同伴里唯余你我,我们便是生死相携的亲人,所以我绝不可让你冒险。那个奇人,我一定要尽早找到才安心。”
“要是这么说的话。”林雪痕拍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捋开他胳膊的袖子,指着上面仅剩的两朵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娇花,说:“要保护也是我保护你吧?”
“咳。。”难得伪装一次深情大哥的模样即刻被戳破,骆绝霜抬袖擦掉刚才眼睛里涌出的泪水,有些恼羞成怒了。“林雪痕,你这个人真的太不可爱了,难怪你讨不到宫千落的欢喜。”
“说的好像你很讨人欢喜一样。”
“我。。你!!”被怼得一口老血堵在喉头,骆绝霜气得双手发抖,“与其有空在这里和我斗嘴,你倒不如想想明日该怎么应付宫千落?她和青若殿下之间的感情难以揣测,万一是真的交好,两人之间说不定还有什么信物,到时就算换了一样的脸,她若说起你们之间的过往,你怎么回答?”
林雪痕懒得去想这些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一指头戳向他肩膀,将男人戳的趔趄几步。“我要去找嬷嬷学礼仪了,你还杵在这里干什么,还不抓紧时间去找人?”
骆绝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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樾国长公主的出嫁场面确实气派非凡。
两年前严青舜曾许诺过长公主出嫁时会奉上十六台大娇和百里红妆相送,于是到得今日,送嫁的阵容就越发豪丽无匹,壮阔无双,场面大得连翻上自家围墙树梢观看出嫁的百姓嘴都合不拢了。
早晨的太阳才刚刚升起,金色霞光催开与暗夜的最后一丝缠绵时,宫门便开启了。
宽厚的红毯从藏玉宫门口由四个小黄门推陈铺出,一路铺行上朗台道,经过传祥林,至厚德门处一直铺向宫门外烬国使者迎亲的仪仗队前。
门一开启就有人敲动金锣,接着唢呐笙竽吹奏之声齐响,身着大红喜服盖着盖头的新嫁娘被宫婢搀扶着手臂从藏玉宫里出来,着金缕云靴的脚缓慢踏上红色绒毯。
严青若身上的红色喜服是特制的,选用上好锦料整体裁成,柔滑贴身,图案依然选用了皇家专用的睚眦纹路,裙摆不绣飞凤花鸟,而是绣着一只斜卧的金色睚眦,睚眦的头顶立着一只黑头蓝羽的喜鹊,正仰头伸喙,摆出一副引吭高歌的欢快姿态。喜服裙下的褶皱边缘缀着数只小金铃,随着新娘的走动而发出些清脆的“叮叮”声响,
她被宫婢搀着,垂在手腕的袖口上嵌着一圈银箔,银箔圈出点点的梅花图形,袖口带风,拂动时花瓣轻摇,细嗅之下才发觉这花竟是真带着梅花香味的。
原来这银箔在新娘出嫁前一天才连夜赶制镶嵌,之前都是浸在梅花香露里,待吸饱了花香味才可缀上喜服。
“皇姐。”
长公主出嫁,严青舜即使身为帝王也是要亲自来送亲的。
他在樾国百官连声的道贺声中取下自己脖颈上戴了多年的护身玉佩,剪断绳子又重新结了环扣之后轻轻挂到新嫁娘的腰带上,看着那快玉佩垂在一片深红之中,才点点头,动情地道:“阿弟今日便送皇姐去寻找幸福了,祝皇姐与烬国陛下琴瑟和鸣、瓜瓞绵延。”
本来都是寻常的出嫁祝福话语,形容在两个女人的婚嫁之上时就显得有些讽刺。
也不知道他是无心还是有意,裹在喜服里的新娘子微微捏紧了手,耳边又听到他说,“这最后一程,便让阿弟来吧。”
他在新嫁娘面前停下来,将脊背对着她微微蹲、下了身子。
“陛下,这可使不得啊。。”随伺的小黄门见皇帝要亲自背着长公主上轿,忙劝阻道:“此地人多眼杂,陛下乃。。”
“滚开。”严青舜还没听完他啰嗦的话就抬脚将他踹倒,然后又若无其事得蹲下、身:“皇姐,上来吧,阿弟背你。”
犹豫了一阵,新娘子还是迈前一步,在烬国使者和樾国众人的众目睽睽之下靠近皇帝的肩背,缓慢趴了上去。
“阿姊,你可抓稳了。”严青舜开口时的语气动容又显得亢奋,他双手环前托住新娘的腿弯,确认背上的人趴稳之后才站起身后背着她往花轿跟前走。
男人的步伐走的极稳又极慢,似乎是不想将背上的人送上那乘巨大的十六抬花轿而在故意拖时间。
但这条路一共也没有多长,最后终究是走到了。轿帘被人掀开,严青舜将背上的人放下来,握着她的手送她往轿子里去。
两人的手即将分开的时候,严青舜眼里难忍的泪终于滴落下来,“啪嗒”一声摔在新嫁娘的手背上。
似是被这滴泪惊了一下,新娘子略微有一个回头的动作,但严青舜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皇姐,上花轿吧,别误了吉时。”
这次他的声音平静如一汪死水,完全没有了刚才的动容失态。
新娘子没有再停顿,直直进了轿子坐下。旁人上前放下轿帘,将那一抹喜庆艳丽的红,隔绝在了这乘十六抬的巨大囚笼之中。
“轿起。”
带着喜意的叫嚷声中,花轿被膀大腰圆的壮汉稳稳抬起,送亲的队伍紧跟着缓慢前行,管乐吹打之声顿响,随行的护卫队上马,伴随着马蹄声声,一片绚烂的火红之中,队伍渐行渐远。
阳光愈盛。
严青舜望着那行红色的出行队伍出神,金色的光芒覆盖了他的脸,将年轻的帝王面上满溢的泪水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他的眼睛在无声地流泪,嘴角却不自知地扬起笑容。
半悲半喜的神情似有些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