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的夜里,严青若忽然醒了过来。
这本来算是件好事,但长公主睁眼后不久,一直维持着静谧的宫城内外忽然变得喧嚣哄乱起来。
本已紧闭的宫门再次被打开,一直在陛下身边伺候的宦官小春子拎着特许出宫的铁牌骑至门前,和守卫宫门的禁卫军交代了两句之后毅然闯出宫门。
一骑绝尘,“哒哒”的马蹄声震碎了这腔沉静的夜色,也揪住了所有在今夜沉睡时恍然惊醒的人心。
长公主疯了!
消息传出的时候正是三更天,林雪痕今日夜间当值,巡城时她是眼睁睁地看着藏陛下派了人出宫请御医的,半柱香的功夫后御医被横着挂在马上带来了,两人又一路骑行闯至藏玉宫。
到了宫殿门口,小春子才将一路在马上颠了个七荤八素的御医放了下来。
老爷子在原地转了两圈,待眼前的金星不再旋转了,才稍微正了正衣襟,一头扎进人堆里。
谁想一扎没扎透,又被厚实的人群给挤了出来,“哎哟”一声摔倒在地上。
殿门外此时正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都是些胆子小但没得到主子命令又不敢走的,一个个鹌鹑似的缩着身子挤在外围,有两个胆子大些的探头往里看,才知道已经醒转的长公主又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了,从宫婢的手里抢了削水果的匕首握在手里呼喝,见人靠近就挥刀疾刺。
和那次在马车上刺宫千落又不同,她这次下手却是稳准狠,好几个平日伺候的近侍宫女都命丧在她手里,存着余温的尸体就倒在殿里,大喇喇的摊着,眼睛都没合上。
死了人了,下人们便再不敢上前阻拦,倒是严青舜不惧危险,一边劝一边抢,总算是将她手里的匕首夺了下来。
匕首没了,人却还是没清醒。严青若兀自嘶吼了一阵又开始哭嚎,狰狞嘶哑的声音凄厉的像是被兽夹夹住的小狼,“嗷呜”的声音惊得好不容易挤进了半颗脑袋的御医口无遮拦地嚷了一句:“长公主这是。。疯了?”
话音一落瞬时收到了帝王瞪过来的目光,老爷子吓得一捂嘴,虽知道自己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也忍不住在心里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
“还不滚进来给长公主把脉?”严青舜将失控的女子紧紧抱在怀里,刚才争夺匕首的时候他也挨了好几刀,手臂划破了,从伤口处流出的血沾到公主的脸上,将她本就狰狞的神情衬得又恐怖了几分。
“喏。”御医含糊地点头应着,提着药箱抬脚跨门槛,众人见状都错开身子,识趣地给他让了条道。
“长公主。。下官请脉,还请您。。”老爷子话还没说完,严青若一双眸子已经看了过来,在御医那张满是冷汗的脸上上下扫视了一阵之后情绪稍安,连带着在严青舜怀里挣扎的动作也停了。
御医舒了了口气,颤巍巍地伸出三指搭在公主纤细的皓腕上。
手指隔着女子轻薄的皮肤时,还未使力便触到了脉搏跳动,指尖呈现的脉象略有浮动之感,如水漂木,举之则泛泛流利,按之则稍减而不空,是典型的浮脉表现。
浮脉主表,一般预示其病尚轻,外邪才刚进入人体,只要注重身体调养之道,不日便可痊愈。
心里了然,老爷子又伸手轻揭长公主眼睑,意图看看她的眼瞳面色,伸手过去时人也跟着凑了过去。
两人挨到近处时,他忽然听到自长公主的喉间发出了“咔咔”两声轻响,像是正骨时将那些松脱的骨节暴力接上的声音。
心里觉得蹊跷,待想抬头细看细听时,身前的长公主忽而动了!
她见到御医来诊病之后本已不再挣扎,严青舜也就稍微放松了钳制她的胳膊。谁想就是这放松的一下,她忽然像头饿兽般扑将上来,一口咬在御医脖颈,咬得还异常用力,牙齿深入直刺血管大动脉。
等到严青舜回神时去拉扯她的身体,扯开时她已顺利撕下了御医脖颈上一大块肉。
淋漓的鲜血在她唇间翻涌后又被吞咽下去,鲜红将她美丽的容颜衬出了修罗之感!
“呃。。呃。。。”老爷子被撕裂的喉咙里发出剧烈的喘息声,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不停想伸手捂住伤口,但是撕裂的血管已经不受控制的疯狂喷、射血液,带着暖意的红色液体飞溅而出,浇了附近站立的下人一头一脸。
“啊!!!!”
血腥味很快就在殿阁里飘散开了,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暴起,被吓破了胆的宫婢宦官哆嗦着直往外急奔,推搡时摔倒了好几个人,连带着将正要进门的林雪痕等人也撞了出去。
严青若将嘴里的肉大力咀嚼了几口后又吐了出来,似乎是嫌那肉的味道不好,她脸上浮起了一丝嫌弃的神色,随后她又看向了仍抱着自己的严青舜,染血的唇扯出一抹怪异的笑。
“阿弟。。”
她轻声唤着,嗓音柔媚蛊惑。
如果是在平时,严青舜听到她喉间溢出这样美妙的呼唤定然是高兴的。可是眼下,他却只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环着她的胳膊虽没有松开,却带着些微的颤抖。“阿姊,你别怕,阿弟在这里。。”
明明是她咬死了人,却还安慰凶手别怕。
这算是哪门子道理?
进门见到这一幕的林雪痕在心里不屑地冷哼一声,转头瞟了一眼躺在血泊里已经渐渐停止了挣扎的老人,目光有些不忍。。
“阿姊饿了,你让阿姊咬一口好不好?”严青若的声音还在继续,她的瞳仁微微收缩,促狭中带着一丝妖艳,完全没了平日的威严和端方,倒有些像宫闱某处豢养的波斯猫饿极时添唇看着鱼干的神情。
“阿姊若是饿了,寡人已在里间备了菜肴。。”
“来不及了。”严青若舔着唇上的血渍,一双眼睛死死盯着严青舜的喉咙。
她的眼神里似裹了刀片,锋芒仅仅只是闪过时严青舜都能觉得喉间发凉,他刚想出声呼救,就看到皇姐的脸在眼前越放越大。
那张他曾在梦里肖想了无数次的面容此刻近在咫尺,携刀的眉眼含着几分春、情,荡漾起层层涟漪,严青舜似是被这一幕蛊惑,不由自主收了声,只想完全沉浸在她的怀抱和唇齿间。
就在女子的利齿要撕开他喉咙的瞬间,一双玉白的手忽至,伸出纤长的两指紧捏住那人的下巴微一用力,“喀”一声响后便传来严青若撕裂的惨叫。
竟是毫不犹豫将她的下巴给卸掉了。
“陛下可无恙?”林雪痕扯过再也无法关合下颚,只能大张着嘴扑腾的女子将她扛在肩上,冰冷的眸光扫过严青舜的脸,见他面上因为蛊惑而恍惚的神情已经消退了,这才将严青若放到一边的椅子上,抬手重力拍了拍她后颈的昏睡穴。
上次轻拍了两下就睡了两天,这次也不知要睡多久。
待四周安静下来了,严青舜才惊觉后背起了一层汗,恐惧从骨头缝里窜腾起来,他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皇姐,目光有些心虚地扫向林雪痕,道:“你又救了寡人一次。”
她倒是满不在乎,“保护陛下,本就是下臣的职责。”
“寡人向来是赏罚分明的人。”严青舜咳嗽了一声,望向藏玉宫洞开的殿门,此刻外面除了几名林雪痕带来的禁卫外已经没人了,他皱了皱眉。“今日的事不可传扬出去。。”
“下臣知道了。”得了命令刚准备退下去安排具体事宜,却又忽而被叫住。
“林雪痕。”严青舜唤她:“你不顾危险救了寡人两次,寡人现在,可以完全信任你吗?”
这不像是严青舜该说的话,林雪痕有些意外地看他一眼,见他面上扔挂着潮红之色,气息也还微喘,很明显是还没有从刚才震惊的情形中完全缓过劲来,心里只觉得可能是面对死亡时的惊恐才让他露出了世人软弱的那一面,点头道:“下臣乃禁卫护军,保护陛下安全是下臣的职责,陛下理应信任下臣。”
“那好。”严青舜弯腰将歪倒在椅子上的女子抱起,往宫殿里间走去。“善后的小事让你手下去做,你随寡人来。”
林雪痕望着他的背影发了一会怔后转身和门外站着的手下交代了两句,才循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走去。
殿阁里间是长公主的卧寝之处,布置的异常优雅奢华。殿里不点烛火,只在殿顶悬垂了几颗硕大的东珠照明,明珠柔润的光芒笼罩其下,将歇在里间正中的雕花横梁御床照出了残影。御床壁方三丈,四角都安着纯金龙头,龙头微低,口衔青色流苏,时值盛夏,床围四周都以青绨丝锦覆盖,丝锦纤薄,风衣吹便兀自鼓动摆荡,显得柔美异常。帐顶上雕着一朵九瓣金莲,花间缀着金箔,其中悬挂发丝粗细的丝绦,交缠着一只可盛香的蘘袋。
公主的寝殿,竟比皇帝的还要奢华三分!
林雪痕暗自咋舌,却见严青舜已经掀开了轻薄的帐帘,弯腰将严青若放置在床上后又起身将帐帘挂在床角的金色帐钩之中,他在床边静坐了片刻,才起身从一旁的盆架里将棉帕浸了水,拧干后仔细擦拭着严青若嘴唇和脸上的血迹。
擦拭时的动作十分轻柔,男子脸上注视的神情也极为认真。
林雪痕硬是从这有些诡异的场景里看出了几分姐弟情深的温馨,不由暗自叹息了一声。
“寡人实话对你说了吧。”手上的动作没停,棉布擦拭在皮肤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混杂着严青舜的声音,听起来显得不太真切。
“送皇姐去太元前一日的酒宴上,寡人给她下了点药,许是情急间药量下重了,才让她今日醒来是这番后果。”
原本只是在心里猜测的事情忽然得到了证实,林雪痕震惊地抬头,实在是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实话。
“你或许会困惑寡人为何这么做。”拭掉了女子头面上已经干涸的枯燥血迹,严青舜将弄脏的棉布拿起在水盆里浣洗一番,继续说:“若寡人能理解你与宫千落的感情,你也应当理解,寡人和皇姐的感情了吧?”
再次震惊了一下,这次得知的讯息太多,想伪装平静也装不出了。
将她面上的神情一点不落的看在眼里,严青舜笑了笑,手里拧动棉帕的动作加重了几分。“寡人爱慕皇姐,自小便知,这么多年也从未变过,只要皇姐肯留在寡人身边,无论她是疯是傻,寡人都不会嫌弃,甚至还甘之若饴。”
这话说得有些心酸,林雪痕心中虽觉得这种有悖人伦的情感不好,却又找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思转时蓦然开口:“可陛下是樾国君主,要维持皇朝永固,自然要繁衍子嗣,陛下与。。”
“这点寡人当然知道。”严青若点头,“寡人从始至终,要的不过是皇姐的一颗心。至于子嗣问题倒是无需担忧,寡人会择期选妃,生下的儿子也会送到皇姐手中抚养。”
话至此,似乎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林雪痕看了床上的女子一眼,想起了些重要问题,犹豫着说:“可是长公主似乎对烬国女皇情有独钟,陛下也已答应两国联姻,现下这种情况。。”
“两年时间,用这两年的时间来获取皇姐的心,你说够是不够?”
林雪痕默不作声。
时间自然是不够的,这种愚蠢的问题他根本不该问。人言近水楼台先得月,从小长大的姐弟,关系更该亲密无间,要产生感情早就产生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再去努力?
见她不肯回答,严青舜也不强迫,将手里的帕子放到盆架上,又走至床边放下帐帘,将自己也缚在床帐之中。“寡人今日与你赤诚剖白,不是想听你意见,不过是表明寡人已然全心信任与你。林雪痕,你身为樾国瞳眼,本来就该为国家和寡人效忠,切莫辜负了寡人对你的信任。”
林雪痕连忙跪倒,抱拳道:“下臣抱持拳拳赤子之心,定不负陛下,不负樾国。”
“起来吧。”唤了一声,男子的唇角又溢出些轻微的笑,“不过,寡人刚才那番关于子嗣的话,着实有些违心。寡人真正想要的子嗣是和皇姐一起生的,虽明知不可能,但也时时憧憬,这其中的凄苦,约莫只有你能明白吧。”
站起一半的身体僵了一下,林雪痕抬眸隔着薄薄的帐帘与那人对望,想看出他面上的神情有几分真几分假,无奈目光怎么也穿不透那道帐帘,也望不到他眼睛深处去。
“你下去吧。”似是累了,坐在床上的严青舜摆了摆手。林雪痕应了一声转身要走,他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道:“案上那瓶酒,赏你了。”
闻言,林雪痕的目光很快扫到了窗前长案上静置的那只绛色瓷瓶,她上前将瓶子拿在手中,拔开瓶上的圆木软塞看了看。
圈在瓷瓶里的酒液透彻澄明,不含一丝杂质,微微晃荡瓶身便能听到酒液撞击瓶壁的声音轻闷悦耳,从瓶口散发出的酒香甘醇浓厚,柔滑之中似又带着几分浅浅果香,闻着便觉沁人心脾,透骨舒畅。
“这酒可是好东西,来自远方海上泽郡,名曰锁梦魂。寡人原本是想留着和皇姐一同分享的,今日你救驾有功,这瓶酒便赏给你了。”严青舜说话时脸上始终维持着轻软的笑意,他强硬的态度在今日放软,倒像是因为说出了心中的秘密而觉得轻松愉悦,道:“寡人明日准你休假,今日你便好好享受这瓶酒,喝醉之后,倒头睡吧。”
“喏。”林雪痕依言将瓷瓶握在手上,缓慢退步行至殿阁外间后才转身离开了藏玉宫。
直至踏出殿门时,她耳边似还隐隐听到房间里严青舜那一阵带着笑意的恍惚歌声。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