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千落下马踏步走上车架、在伸手掀开车帘的瞬间就觉得眼前寒光逼人,匕首锐利的刀锋割碎炽烈的空气,器身直刺过来时发出“嗡嗡”的铮鸣。感觉到危险迫近,她条件反射的一偏头,眼前白光侧进后又滑落,硬是将那一刀给堪堪避过去了。
而待看清楚了持刀的人是谁之后,喉咙里才发出一声不可思议的惊呼。“青若?”
对于她的呼唤,严青若仿似未闻,站稳后又是一刀劈来。宫千落这时已有了准备,再避开匕首时身形显得较刚才轻松一些,但车厢里空间并不大,两个人缠斗就更显得逼仄,亏得严青若并不会武,只是凭着胸口生出的一股劲毫无章法的乱劈乱刺,才没有伤到宫千落分毫。
即使如此,在这样狭窄的地方躲避另一个人不要命的追杀也是不容易的。宫千落几次都被逼到车壁内角,想跳窗出去时才发现车窗早已被封死了,她心中越发焦急,眼眸在四周扫了一圈见实在退无可退、避无可避时,便再也不带怕误伤了严青若的犹豫,抬脚踢中了她的膝盖,将她整个人踢得往前一趔趄时,自己则趁着这个功夫转身朝车下奔去。
谁想严青若被踹中后却没有直接摔到,反而是利用摔下去的惯性手中快速出刀,一刀刺向了宫千落的后背。
“唔。”后背毫不意外被刀刃扎中,血很快流了出来,冰冷的疼痛感顺着伤口的缝隙钻进身体。宫千落轻嘶一声反手去捂伤口的同时也稍微松了口气,现在匕首插、在自己背上,起码她暂时没有锐器可以行凶了。
这想法才刚盘桓在脑海里还没消失,严青若又从袖子里摸出了另一把匕首,拔出利刃又冲了过来!
事态不妙,宫千落不敢再耽搁半分,顾不得伤口疼痛直接飞身跳出了车外。
严青若紧随其后也跳了下去,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却令众人咋舌不已。
因着车厢内封闭太严实,待宫千落进入车厢以后,外人是看不到车里发生的状况的。
李樾等人护卫在外,听到车厢内传来的沉闷响动时虽有疑惑,却只以为是陛下和严青若之间发生了什么争执而不敢靠近,现在忽然见宫千落背后插了把刀子摔出车外,一时也是惊得人仰马翻,哄乱中好不容易才稳住阵型过来救驾。
和这边惊慌失措的反应相反,严青舜见到宫千落挂红受伤,嘴角扯出的、原本是不甚明显的笑容立时扩大了些,可这笑容还没来得及张扬放肆,就因为后面发生的事情直接又冻结住了。
只见严青若跟着人跳下了车,却因为身穿长裙动作受阻,繁重华美的裙裾因为下车时猛力的速度,张开后直接挂到了车架上,纱裙和木质车架碰撞的后果很浅显,“嗤拉”一声脆裂的声响之后,女子身上的长裙裙摆便被整个撕裂开来,她隐藏在长裙之下的
那双嫩白莹润的大腿便再也藏不住,毫无保留的显露在了烈日和众人的眼里!
空气仿佛在都在这一刻凝滞了,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这突然的一幕惊得石化。烈日直射下来,照得那双**明晃晃、白花花的,喧嚣的本能在血液里疯狂奔涌,燃烧着那群身为护卫的男人们的理智,一时忘了身份,不约而同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骆绝霜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
他感官较常人敏锐,在严青若的长裙撕裂后心中便大叫不好,连忙转过身去囫囵脱下自己的外袍丢给林雪痕,冲她使了个眼色后就一直背对着那辆尴尬的马车,再也不敢转过头来。
林雪痕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拿着外袍疾速奔出去时略偏头扫了一眼严青舜的脸。
这人还是那样披头散发地站着,原先脸上蔓延的得意之色早已散去了,现下一双眼赤红如血,嘴角和眉梢都在不自觉地抽、动着,状态惨烈到可以用目眦欲裂、疯癫若狂来形容。
心下暗叹一声,她不敢再往下想,几步奔至车架前,轻轻停在严青若面前用长袍替她盖住了裸、露的腿。
被挂在车架上的长公主还在奋力挣扎,每动一下都能听到布帛撕裂的声音。她手里的匕首突兀地举着,脸上的神情恍惚不明,一双瞳仁似乎无法聚焦,只茫然的涣散着,她之前刺人的举动完全是靠听声辨位,现下虽然林雪痕就站在她身边,却因为没有发出丝毫的声音,她找不到可攻击的目标,而呆愣愣地举着匕首不敢刺下去。
她整个人不管是行为还是神态上来看都显得十分异常,林雪痕快速伸手打掉她握着的匕首之后又抬手在她后颈处轻拍两下,等人昏睡过去了,林雪痕才用长袍将她的腿裹严实后打横抱起,从马车上缓步走了下来。
途径被人围成一圈的宫千落身边时,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眼角余光扫进那群惊慌失措的包围圈里,见李樾正拿着干净的棉布给宫千落捂伤口,白布上的血流得不算多,四四方方的一块白色棉布,只大半被血染红。想着那严青若身为公主,平日里也是手无缚鸡之力,压根儿造不出多深的伤口,心里便放松了些。
趴伏在地上被众人围住的宫千落多少还有些惊魂未定,以前林雪痕还在的时候她都被保护得很好,从来没有受过一星半点的伤害。每次遇到危险,不用她开口呼唤,林雪痕总是第一个冲上去,很多时候,甚至是她都没有察觉到有危险,事情就已经被解决了。这样过于细致的保护,时间久了,她便生出了一种自己不会再遇到危险,或者说是自己已经强大到可以直面危险的错觉。
可事实证明,那一切不过都是她的错觉而已,即使是生来柔弱的严青若都有可能举刀刺伤她,更别提其他未知的风险与劫难了。
又想到刚才在车内与人缠斗时,她身边一个可依靠的臂弯都没有,那种孤立无援的感觉让人绝望透顶。也正是这时,宫千落才算是体会到了林雪痕独自一人面对危险时的心情,也明白了她为自己舍命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的委屈。
即使她抱持着臣子对君王的忠诚,也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你倾覆生命。人的命,一生只有一次,付出了也就不会再有,什么忠义、什么投诚,一次之后也就彻底结束。
唯有当这个人对你抱持着爱慕之心的时候,才会这样三番四次为你舍生忘死。
想通这一切时心痛得比背后的伤口还厉害,宫千落现在才深刻地知道了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她想去弥补,但那个人恐怕是不会给自己这个机会了。
想想也是,若是自己和林雪痕的身份对调,怕是早就放弃这段无望的感情,离开这伤心之地了。
她却还坚守忍耐了这么多年。。。
林雪痕抱着人走到面色铁青的严青舜身前,男子阴鸷的目光在她身上扫了几圈,半天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宣御医!”转身朝宫城大门处走去。
就在众人都以为没事了,狠狠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已经行了一段路的严青舜又停了下来,他转过身子看了那列插、着旌旗的浩荡车队一眼,鼻翼不受控制地张合了几下,扬声道:“寡人派了四百人护送皇姐前去封地,结果还没出城就让她受此大辱。既如此,要这些护卫有什么用?传寡人令,今日陪同出行的车马护卫护住不力,一律杖毙!”
话音一落,他即刻拂袖离去。
护卫们似乎是没想到自己还没正式出行就落得这样的下场,懵了一阵后齐刷刷下跪,身后陆续传来身着轻甲跪地时撞击而发出的声响,混杂着男人们声嘶力竭的哭泣和求饶声。
“陛下,求陛下从轻发落啊。。”
“陛下。。开恩,陛下开恩呐。。”
“属下知错了,求陛下饶命!!!”
哀戚惨绝的声音一直在空中盘旋,骆绝霜一直没有回头,他缓慢的在原地迈了几步,等林雪痕抱着人走过来了,才抬袖擦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和她并肩往城门的方向走去。
宫千落包扎好伤口之后就一直坐在藏玉宫外间的木椅上,耐心等待着在里间给严青若看诊的御医出来。
身后的伤口时不时传来尖锐的痛意,她不得不挺直了身子,好让自己的后背不挨到圈椅的靠背,身体绷直到了一定程度还是会牵拉伤口,这痛意让她觉得愧疚,同时又夹着些委屈和希冀,目光时不时的就向站在右侧不远处的林雪痕瞟去。
她的肩头也已经得到妥善的包扎了,肩头显得鼓鼓囊囊一块,将衣衫都顶高了一些。但她完全没在意这些小细节,只蹙着双眉,双手交叉环抱在胸前,眼睛盯着脚下青黑色的长砖发怔,不知在想些什么。
严青舜在内间里陪同御医看诊,想来那人待会出来也是说不出什么有用结论的。
即使御医什么话都不说,林雪痕心里也清楚,严青若不是突发的病症,而是被人下了药。
自己只片面的以为严青舜将马车的车窗封死是为了故弄玄虚,现在想来,其实他是早就做好了准备,将车窗封死是为了防止宫千落受到攻击时从车窗里跳出来逃命,也为了隔离车内两人缠斗时弄出的声音。不仅如此,当亲眼看到严青若真的刺伤了宫千落后背的时候,严青舜不但没有开口呼喝护卫们阻拦,脸上甚至还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种种迹象都表明,严青若那时的突然癫狂,都是发生在他意料之中的。
他身为一国之主,虽不可伤宫千落,却可以借着严青若的手来办,若是自己的亲姐姐刺伤了烬国的女皇,想必是不会受到对方什么责怪的。
更重要的一点是,只要严青若在出行的途中做出了过分出格的行为,那她在短时间内就不可能再去到封地了!更不可能在让她和宫千落再多有接触!
原来今日发生的种种令人咋舌的转折,最后竟都是为了阻止宫千落和严青若的会面吗?
思绪在此处停顿,林雪痕忽然觉得身上没来由的一阵阵发寒,从未关严实的窗沿漏进来的风渗透进皮肤时都带着浸骨的冷,她不由咬住牙关紧抱双臂,似乎是想从这样的动作中汲取到一点温暖。
就是为了这样一个在外人看来连目的都不算的目的,严青舜就不惜赔上四百位护卫的人命?
那些刚才还鲜活无比的生命,不过是因为他计划中没料算到的一点点偏差,顷刻间就化为了一抔黄土?
这便是。。天子一怒,血流漂杵吗?
宫千落的目光本是一直追随着林雪痕的,现在见她脸色发白身体微有晃动,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刚想上前询问两句,就看见骆绝霜已经动作迅捷地拿了一件披风迎了过去,将她僵硬颤栗的身体裹住了。
那恰恰也是一件绛紫色的轻薄披风,笼罩到她纤瘦的身体上时时候让宫千落有些片刻的晃神。待思绪稍微稳定之后,她才强压下了心口的酸痛,身体重新落回到椅子上,视线再也不敢看向那边了。
“还好吗?”骆绝霜用披风将人裹好后将她往后拽了拽,小声道:“我的人查完回话了,说是青若殿下昨晚在宴上喝的酒,不一般。”
“怎么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听到骆绝霜的话之后才有了些微的回神,林雪痕还想细问,却见御医已经背着药箱出来了,严青舜走在他身后,出来时脸上的神情依然不好看。
“青若的身体怎么样?”宫千落心中虽然难受,却还是担心严青若的安危,见御医出来便起身相迎。
御医年岁大了,垂到领口的山羊胡须已然透着花白。他颤巍巍地瞄了一眼身后的皇帝,见他没有阻止的意思,斟酌良久开口:“长公主殿□□弱,或是在车厢内受烈日炙烤的时间太久,暑气淤积无法排出而生了癔症。”
“癔症?朕当时也进入了车厢内,并没有觉得车厢内温度有多高。即使是发癔症,青若又怎么会对朕下手?”对这个答案不甚满意,话出口时便带了几分咄咄逼人。
“为什么不会?”没等御医说话,严青舜插了嘴。“即使女皇陛下四年前和寡人的皇姐一起去过齐海城又如何?关系又能有多亲密?能让皇姐在发癔症时都要顾忌着不伤女皇陛下丝毫?”说着他扫了站在骆绝霜身边的林雪痕一眼,冷笑一声:“寡人看女皇陛下是有些自信过头了,须知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以前再顾忌你安危和你心情的人都会变,何况是寡人的皇姐?”
这话明显是用来刺激宫千落的,言下之意说得再通俗些便是:你左右不过是仗着林雪痕喜欢你而一直对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百般蹂躏作践她的真心。可惜你忘了,就算是再忠心的狗,你日日拿着棍棒喝打,也会将它打走的!忠犬都可以变心逃走,何况是寡人那个和你并没有多交心的皇姐?
宫千落脸上的神色肉眼可见的白了一阵,嗫嚅着说:“不管怎么说,青若和朕都自有一份情谊在。若是癔症,那朕便接她去烬国休养吧,待病症都好了,再送她去太元。”
“你接她去修养?”她出口的一番话太惊人,将严青舜气得几乎要笑起来,语气也不似之前那般装出来的恭敬道:“你凭什么接寡人的皇姐去烬国?她是樾国人,就算死,也得死在樾国!你算哪根葱?也配。。”
“朕当然配!”怒视着面前男人的脸,联想到严青若几日前送来的信和那盒名为归来迎的胭脂,宫千落狠狠攥紧了拳头,咬牙道:“青若对朕一片痴心,朕绝不能负了她。既然樾国皇帝您不肯放人,非要拿出个名头的话,那朕便正大光明地娶了她,以皇妃的身份迎她去烬国!”
她说话的声音很大,说完之后很久声音都还在宫殿里盘桓回响。
凝神间,林雪痕耳尖地听到“啪卡”一声闷响,似乎是自己胸腔里那颗早已被痛苦浸泡得麻木的心脏又碎出了新的裂痕。
由宫千落亲自说出口的那句“青若对朕一片痴心,朕绝不能负了她”还在回荡,真真是言辞恳切、令人落泪。悲切如镌刻在骨头里的恶咒般燃烧起冲天火焰,将身体所有带着温度的脏器和骨肉都烧成齑粉。
原来宫千落从来都看得出旁人对她的心思,她不仅看得出,还做好了区别对待。
眼泪从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流进嘴里。
舌尖触到了属于自己眼泪的苦涩时林雪痕才觉得自己此刻如濒临水面孤立无援,连脚下唯一踩着的救命竹竿都要被人抽走,脑袋里响起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将前几日宫千落对自己说过的话都煮沸煮碎了后,才化为蒸汽飘走。
“别想了。”骆绝霜察觉出了她的情绪,抬手隔着披风擦掉她的眼泪后又轻拍她的肩安抚。“等受的伤多了,你便会知道,世上事从来都不会尽如人意。”
“且,我们生来不详,越是爱一个人,便越别去触碰她。只要见她过得好,就够了。”
他的话林雪痕岂能不懂?
这也是她一守便守了十二年的初心啊。。
原本她的热情和期盼早在之前的许多年里被踩跌的没了活气,根本不该也不会再生出别样的希冀,若不是前几日宫千落接连的话语和撩拨搅动了心潮,或许林雪痕现在不会这么难过。
若说她听了这番话之后难过,那么,还有一个人就几乎被这番话给活活激死。
严青舜在殿内反复踱着步,双手不知是背在身后好还是放在身前好,他早已失了平日的镇定,目光盯着宫千落的脸,嘴唇抽动的越发频繁,良久后他才发出几声嘲讽的笑,问道:“女皇陛下当真是天赋异禀,已经有了皇夫还想求娶寡人的皇姐?这说出去,未免太骇人听闻吧?”
“朕以女子之身登基为帝,本身就是骇人听闻的事情,难道还怕多这一桩吗?”说着她稍微顿了顿,又晓以利害道:“烬樾两国若是联姻,对樾国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起码两国毗邻边境的战事可以停息。青若不过一个公主,对樾国的作用无非也是对外联姻,既然都是联姻,嫁给谁不一样?”
严青舜被她说得一怔,干涩的喉头涌动几下,剩下的话没有再说出口。
宫千落话说得难听,却也说得对。世上女子宿命大多凄惨,即使是贵为一国公主,到了必要的时候,也是要送出去和其他国家和亲的。
既是政治联姻,自然要捞够好处,才不会枉费这女子的牺牲。
严青舜抿了抿唇,“只是平息边境战事,这还不够。”
“那朕向你担保,十年之内,烬樾两国都会尽享和平。朕也可修一条直通两国的官道作为桥梁,方便两国国民之间的往来和贸易。”
这番话说出来,已是做出了巨大让步。
宫千落虽不会赠送城池与牛马,但她可以修路促进贸易,派人协助樾国行不擅的农事生产,真正的授人以渔。
这样的条件,严青舜显然是动了心。他偏着头看了宫千落一眼,似是在看她眼里的诚挚有几分。
良久后他终于露出个会心的笑容。“既然女皇陛下如此有诚意,皇姐又对你倾心一片,寡人何以去做那拆散鸳鸯的恶人?不过皇姐身体不好,现在去烬国怕是水土不服导致病症加重,不若在她出生成长的地方好好休养,等养好身体之后,寡人便用十六抬大骄、百里红妆相送,如何?”
“时间呢?要多久?”
“三年。”严青舜伸出三根手指在宫千落面前晃了晃,“寡人这也是替女皇陛下分忧,你要是想娶皇姐,想必也要回烬国多做些准备才行,寡人也是登基之后才知道朝堂上那些老顽固有多难缠。”
“两年。”怕时间太久多生变故,宫千落抬手将他伸在面前的三根手指按下去一根,“这便是朕能做出的最大让步,时间上切不可再商量了。”
“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