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雨。
有细弱的飞丝从天空飘落,洋洋洒洒的落到骆绝霜的身上。他在这样热烈的时节穿了件青布长衫,却依然觉得冷,心里没来由的慌乱,像这时晴时雨的天气,端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心境。
此刻,他就站在樾国皇城外围的廊子里赏雨,虽早已过了清风细雨的年纪,但他这斜靠栏杆的单薄模样,倒还真像是沾了这雨天的愁绪。他身旁不远的竹木躺椅上睡着个男人,一身素色长袍,双眼微闭,看得出是在假寐。
这人眉眼里透出的慵懒在外人看来怎么都是一副纨绔的模样,但那内里的深刻,只有骆绝霜才知道。因为,他已在这男人身边待了二十年,从小时看他蹒跚学步,再到后来的威仪四方,这多年的相处已让两人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感情。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感情。
“阿绝。”男人仰头,眼里有细顺的柔情。“皇姐她,是不是真的生我的气了?”
他表情诚挚,语气无辜,真如不谙世事的孩童,可骆绝霜心里清楚,事实永远不像外在那么清楚。
“殿下,公主陛下她不会的,您毕竟是她唯一的亲弟弟。”
“弟弟?” 男人明亮的眼睛一瞬间睁开,瞳孔细缩成缝隙。“为什么?为什么我偏偏是她弟弟?”
这样有违伦常的话本不该从他嘴里说出来,但那人却似无所顾忌,语气里透着让人无法轻易察觉的阴冷。
骆绝霜没有搭话,他知道严青舜的执念。那是从小时就埋在心里的种子,在这多年的浇灌与磨砺中长成了现在谁都无法撼动的参天大树。可惜,当初埋下的这颗种子,结出的只能是苦涩的果实。
“如果不是那个老东西!!”男人还在愤愤不平,他白皙的手指因愤怒而卷曲,恰恰露出掌根处一道刺眼的疤痕。那里已经不再痛了,只留了一道鲜红的标记暴露在外面,偶尔提醒主人它发生时的触目惊心。
谁说这世上只有女子才有痴念的?
他严青舜,也曾经背负了痴念的名头。但那名头,却是个永远不能提及的痛处。若然揭破,会成为整个樾国最撕心裂肺的伤口。
骆绝霜在今日有些走神,他总是在下雨的天气变得有些多愁善感,如同此时,他不可遏止的开始怀念在烬国的那个偏远小镇,怀念那个人。身旁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闭了嘴,但
他目光里还是透着恨意,像一头受伤的小兽,面对敌手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阿绝,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思绪被拉回,骆绝霜转过身子,脸上的彼岸花刺青在雨幕中看不真切。今日的他,真是安静的有些异常。
“殿下,我有些累了,想先退下了。”
没得到严青舜的许可,骆绝霜自顾自的闯入雨中,撩动的衣服摩擦着手臂,飞扬的袍角露出一抹夺目的彩色。
绽放的黄色彼岸花,颜色形态和林雪痕右手臂上的如出一辙。只是,她的花朵正迎风开的热烈,而他的,已然凋零了三四朵,剩下的几朵散乱的花儿挤在一起,因为没有叶子的遮挡,而显得有些颓败。
在樾国,估计也只有被称为“国之瞳”的他们才敢如此拂逆王室的意愿,按照自己的喜恶做事。但说白了,在这无上荣耀的背后,隐藏的也不过是他们棋子的身份。
一颗在关键时刻能够保护君主,而牺牲自己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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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雪痕两日前就已经醒了,但她迟迟不肯睁开眼睛,只是安然的躺在床上,任凭女王在床头压低了嗓音呼唤了她的名字百遍,她也没有因此而心软眨一下眼睛。
但今天早上,在严青若提着一篮糕点轻巧的走进门来坐在床边的时候,林雪痕却忽然睁开了眸子。
并不是她肚饿难耐,而是她心中还有疑问需要得到合适的回答。
“雪痕?”宫千落的惊讶还没有转变为欣喜。躺在床上的人就已经坐起,不顾肚腹的伤口崩裂,毅然决然的一把抓住了严青若瘦削的手腕。
她白皙修长的手指上依然戴着那枚绿色的猫眼戒指,那种悠然的绿光总让她想起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时白泽的眼睛!
或者说,那是与白泽一样的眼睛。
“你这戒指哪里来的?”恍若没有看见身边有宫千落的存在,林雪痕抓住严青若的手力道加重,抓的严青若发出一声惊呼。
随即,林雪痕的手被一枚放茶的瓷盏打开,原本圆润的茶盏在空中飞旋时变成了锋利的刀刃,堪堪划破林雪痕的手。
很快,鲜艳的红色顺着她的手背漫下来,落到严青若白色的裙角上,绽放出点点红晕,宛如初冬盛放的红梅,开的触目惊心。
“放肆!”
这暴怒的声音自然是宫千落的,但林雪痕只是稍微停顿了一下,就再次扣紧了那双欲挣脱的手。
“我再问一次,你这戒指到底是哪里来的?”
尽管手上吃痛,但看见林雪痕被茶盏划的皮开肉绽的手她还是抑制不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下人祖传的东西,送与我护身的,你若喜欢,赏给你便是。”
不愧是樾国的公主,每个字都咬的恰到好处,说出的话也是夹枪带棒,棍棍击中林雪痕的心头。
“下人?”林雪痕皱眉,眉眼里终于也有了不可遏制的怒气。“堂堂的月朦之眼,在你心里真的只和石头一样?”
“哼。下人就是下人,戴的东西自然也是低贱的!”
今天的严青若有些咄咄逼人,平时的她却是和善有礼的。只因今日有宫千落在场,于公于私,她都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何况,林雪痕就算在宫千落心中再怎么与众不同,充其量
也就只是一个近侍,与她这公主,自然是不能比的。
“送你戒指的人,可是叫白泽?”
“够了,林雪痕,你怎么如此放肆,真当朕死了么?”怒喝打断了询问,林雪痕终于松开了手。她明白刚才的询问和无理早已经僭越了分身,说到底,她不过也就是个下臣而已。
既然是下臣,就要有该守的本分。
只是她不曾看见,宫千落的语气虽然凶戾,但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太多的怪责。
严青若抚了抚手腕上几个青紫的手印,见没什么大碍才叹了口气,不疾不徐的道:“她是有名字,也是叫白泽,但她是我樾国人,与你何干?”
她是。。。樾国人?
脑海中忽然闪过白泽的样子以及那双幽幽的绿色眼眸。
林雪痕摇摇头,她实在不敢相信,那个在地狱里陪她待了七日的人,尽然是早就怀了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来的!
她或许早就知道林雪痕要去寻找她们,所以才故意躲在那个便宜镇子的义庄里。要不然,她一个樾国的王室下臣,为什么会出现在烬国的国土?如果不是怀了目的,她为何要跋山
涉水潜入烬国?还要留在那个连死人都不愿意多待的义庄?
但她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为了击杀女皇陛下,她大可以在自己踏进地狱的时候动手,那时的自己,自身都难保,更别提去保护女皇了。
她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安安静静的地狱里和自己相处了七日。
就像,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再次在曾经相遇的地方静坐,不需多言,心中早已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