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舌炙热,厅堂的立柱不堪重负,一点一点断裂,倾斜。
沈义兰眨了眨眼,慢慢抬起头,道:
“......是杨絮点的火,杨絮给了革命军钱,我让沈家转变了态度。”
杨果儿刚刚吼完最后一句,就听到沈义兰这几句话,愣在原地。
“你在说什么?什么叫师兄点的火给的钱.....师兄从头到尾都没有参加过革命军啊!他什么都不知道,就被你利用——”
“.......有没有可能,只是你不知道?”
杨果儿又怒了:“我有麟城所有革命军线人的信息、动向,这里面,从来都没有我师兄杨絮!你到底想怎样?!赶紧给我走!师兄身上不能背一条命!!”
【回答错误】
【剩余次数:2;剩余时间:4分20秒】
到底哪里不对?
剩余时间不多了,
他必须,必须快点,答对这三个问题.......
沈义兰恍恍惚惚地想着,忽然,“咔嚓”一声,面前的立柱就要完全倾倒,焦黑的橙红的明亮的光倒映在他漆黑的眼眸里。
他猛地冲过去。
在他踏进厅堂是那一刻,立柱倒下,一道火墙隔绝了杨果儿的惊叫怒骂。
他没有回头。
再快一点,要来不及了,再快......
*
民国十四年三月,发生了一件不算大的大事——
醉花楼头牌杨老板,长年苦练唱功,积劳成疾,出将次数减少;而价格,又翻了一翻。
老戏迷们怨声载道,却还是不得不捏着鼻子买下票。甚至由于物以稀为贵,票越发难抢了。
只不过,同往常一样,在这抢票的队伍里,大部分都是游手好闲的士兵。
于是,城中又传出了些风言风语——
说这杨老板哪里是身体有恙,分明是被黄白之物迷了眼;
还说他这是想为自己赎身,离开麟城,从此天大地大,何处不可去。
——不不不,你莫瞎说,何处可去啊!走不了几里路,就被不长眼的枪子送上天喽!
众人一听,深觉有理。那么杨老板又出不去,要这么多钱又有何用?
谁也不知道。
总之,三月末,真真正正发生了一件大事——
沈家掏了大半家底,赎了杨絮。
*
那一日,全城轰动。
人们纷纷丢了手中的家伙往戏院门口跑,猝不及防,见到了杨老板的真容。
少年肤白如雪,口若丹朱,凤眸中波光潋滟好似波点寒烟翠,眉心朱砂一点,衬得整个人仿若谪仙。
他任由掌柜的抱了好一会儿,杨果儿在一旁哭得梨花带雨。
他叹口气,拍了拍掌柜的背,轻声说:
“我的任务还没有完成......”
掌柜的一拳锤上少年的肩,低声道:
“够了,加上你的这一份,我们的募捐超额完成了。去到沈家之后,万事小心,我们会在最后保住你——”
“我要去的不是沈家,是荣府。”
少年放开掌柜的,淡淡道:
“我要向荣桂讨我师父的债。”
秋木桃,南方革命军领袖之一。在一次外出联络任务中遇到军阀小型混战,被荣军阀的士兵抓来当做俘虏交差。甚至没有问他姓甚名谁,就一枪将人结果。
而被抓来的另一人靠秋木桃先前的帮助,趁乱逃走,将他死前攥在手里的铜钱带了回来。
那是秋老板家传的护身符,上面刻了一把精美的平安锁。
掌柜的看着他,心知劝不住,便深深叹道:
“你果然和木桃一模一样,沈家大少真是被你利用得明明白白......我给你的毒是无解的,用来自保也不亏。我等你,平安归来。”
少年几不可查地笑了笑,道:“好——杨掌柜,记得少抽点烟。”
杨掌柜瞪了他一眼,赶鸭子似的挥挥手,少年也就从善如流地走了。
就好像,他们并不知道,这一分就会是永别。
杨絮摸了摸杨果儿的脑袋,转身走下台阶,迎上了青年专注的目光。
沈义兰站在台阶下,看得见他们在交谈,但什么也听不见。他很有耐心地等着,等到谪仙走下台阶,走入凡尘,被他拥进怀抱。
沈义兰展颜一笑,正是少年郎风流倜傥,明明如月。
他唤他,“阿絮。”
他回道:“沈义兰。”
沈义兰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傻,摸了摸鼻子,道:“我带你去荣府玩一圈?”
杨絮似乎什么都没察觉出来,只是道:“好。”
*
荣府小宴。一众将领也坐上厅堂,听着杨老板的曲儿,喝着陈年佳酿,不住叫好。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杨絮在宽大的戏服里,亦步亦趋,唱腔悠扬。
人们常说戏子无情,因为戏子唱过了人间至真至情,哪还会对那些真真假假的情爱动心。
可是,杨絮不是这样。
至少沈义兰觉得,杨絮不是这样。
他会早早在墙边等着,一边练曲儿,一边偷瞄墙头,等少爷探出个脑袋,鹦鹉学舌一句。
他会一边冷着脸纠正少爷怪里怪气是发音,一边按住少爷蠢蠢欲动的手,把少爷身上烟啊酒啊的违禁物品收缴干净。
他会轻易交付信任,也会毫不留情地收回所有。
就像现在。
沈义兰喝尽杯中的酒,笑吟吟地向少年摊开手。
杨絮得到荣桂的首肯,拎着酒,一手撩起衣袖,轻巧地为沈义兰满上。
沈义兰盯着杨絮如玉般莹润的指尖,出了神。所以,他眼见着白色的粉末从那指尖落下。
沈义兰支着下颌,似乎已经醉了,笑得温柔乖巧。
他说,“你以前都不让我喝酒的。”
杨絮轻声道:“以后,我都不用管你了。”
沈义兰想,他全知道。
杨絮知道他沈义兰的算盘,也知道自己是个棋子。
可是,若他从一开始就是棋子也就罢了;偏偏,最开始的他们,真的是倾尽了所有真情。
沈义兰这个人,无愧于姓沈。他才是真正的本性凉薄;多深的情义,也可以说抛就抛。
这就是为什么杨絮会对他彻底失望。
——无关家国,无关大义,仅仅关乎谎言与背叛。
沈义兰笑出了声,举起酒杯,在杨絮淡漠的眼神下,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他看向荣桂,笑道:
“军爷,好酒。”
他没有看见杨絮颤抖的手。
他也不想再看。
他有些自嘲地想,他们真是活该一对;狠心起来,都能直接要了对方的命。
*
民国十四年四月初,沈家少爷自从荣府归来后,身体每况日下。沈毅秘密地请了不知多少大夫,得出来的结果都是被下了慢性毒药。
无解。
与此同时,常有士兵到沈家店铺里闹事,态度嚣张,沈家生意受到不小影响。再加上之前为了赎杨絮家底掏了大半,现在几乎入不敷出。
沈家书房,沈毅心烦意乱,刚摊开账簿,房门就被敲响。
“进!”
吱呀一声,沈毅看见了面色惨白的青年。他立刻站起来:
“你不好好养着,跑出来作甚!?”
沈义兰虚弱地笑了笑,道:
“爹,我.....咳咳,我去找荣军爷赔不是。”
一听到荣桂,沈毅脸色更臭了:
“找他赔不是?你干什么了?这半个月你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能惹着他!?”
沈义兰摇摇头:
“兴许是之前做了什么惹他不满意了。或者......”
他抬起漆黑的眸,一字一句道:
“沈家的价值被榨干了。爹,再不做什么马上,恐怕就会出现第二个沈家。”
那么,这个沈家,就可以树倒猢狲散了。
沈毅何尝看不出来。他胸口剧烈起伏,忽然道:
“兰儿,你告诉爹,毒是谁下的?”
沈义兰没有说话。
没有说话,就说明他知道,并且这个人惹不起——就差把荣桂的大名写出来了。
沈毅气笑了:“好,很好。你先回去。”
沈义兰平静地问,“这毒,当真无解么?”
“对。”
“荣军爷也没有解药?”
“你想去求药?”
沈义兰颤声道:
“爹,我想活。”
沈毅定定地看着他,柔声道:
“兰儿,先回去,爹会给你请名医。”
啊,这是被放弃了。
果然姓沈的都没有良心。能放弃一次,就能放弃第二次。既然这样,兴许过不了多久,沈毅的小老婆和私生子也该进府了。
沈义兰暗暗嗤笑一声。
书房里,那青年面上露出喜色,激动道:
“真的吗?谢谢爹!我这就回去休息!”
等他走远了,沈毅招来管家,道:
“看好少爷,别让他偷溜去荣府。”
管家小心翼翼道:
“是防着少爷去找杨老板么?”
“杨老板?”
沈毅诧异一瞬,拿起桌上一封不知从何而来的信件,笑出了声:
“不用管他,将死之人而已矣。我还要谢谢他,若不是赎他的钱都被交给了革命军,我想入伙,怕是还没这么容易。”
管家心中一凛,低声道:
“我这就去通知全府,从此不再接待荣府的人。”
沈毅点了点头。
阳光从窗棂投下光影,照在那封信上。若是熟悉的人,都能认出这是醉花楼杨掌柜的字迹。
那一行字写着——三日后,宜下葬;五行属火,不宜见水。
*
三日后,荣府,后院厢房。
戏腔咿咿呀呀,时急时缓。
荣桂痴迷地看着时远时近的人儿。他今日着一身青衣戏服,却未施粉墨。杨果儿等人也被请来,要还原一场完整的《锁麟囊》。
远远地,前厅传来响动。杨果儿心中一喜,那管弦乐队皆转调**,声浪迭起。
杨絮闭上眼,音调转高亢:
“这也是,老天爷啊——一番教训——”
“长官!起火——”
“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
一名鼓手悄悄移到门边,揍出密集的鼓点,掩盖了敲门声。
“且自新、改性情——”
外面的人开始砸门,荣桂皱了皱眉,转头。就在那时,鼓手猛地放开门,扛起鼓就往来人身上砸。拉二胡的、吹笛的、打锣的、老生花旦蜂拥而上,一波人涌向门口,一波涌向荣桂。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突然间,寒光一闪,杨絮瞳孔皱缩,猛地将杨果儿扑倒。
枪声炸响,子弹擦过了他的侧脸。殷红的血缓缓流淌,划过下颌,落进脖颈,倒映在杨果儿的瞳孔里。
她张了张唇,“师兄,你......我......”
杨絮点了点她的额头,浅笑道:
“师兄什么不知道。不要说对不起,做你想做的事,剩下的,交给师兄。”
没等杨果儿说什么,杨絮抽身而去,身形灵活,三两步蹿到荣桂面前,率先偏移了他的枪口。他凭借柔软的身段,时不时四两拨千斤,比泥鳅还难捉。
得亏他们给荣桂灌了不少酒,这才能勉强对付。
枪声节奏紊乱,却又被“轰隆”一声巨响掩盖。
“前厅塌了!”
“水龙呢!沈家不是说去找了吗!?”
“快出来——”
火舌席卷厢房,所有人争先恐后地往前跑。就在主梁即将不堪重负时,荣桂摆脱了杨絮,大骂着就要夺门而出——
轰隆!
门塌了。
杨絮笑了。他一边弯腰咳嗽,一边一瘸一拐地走到荣桂跟前,蹲下来,在他眼前摊开血淋淋的手心——
那是一枚老旧的铜钱,雕刻着精致的平安锁。暗红的血浸染了每一处沟壑,平添了几分诡异与不详。
“荣桂,你还记得秋木桃吗?”
荣桂半个身子被压住,血流不止,嗬嗬地说不出话。
杨絮白净的面庞染血,竟似凄绝的堕仙,或是索命的恶鬼。
他轻轻哼起没唱完的曲子: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啊,早悟,兰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