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四年,春。
杨花年年岁岁地飘,落在一汪汪碧水里,触动了青石板的倒影,暗绿的苔藓轻轻吐了个泡。
突然,一只鞋踏进来又匆匆提起,激起水花飞溅;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
老旧的颤颤巍巍的布鞋,磨损的脏污的胶鞋,崭新的不疾不徐的皮鞋,蹦蹦跳跳的小虎头......
那小孩儿扯着大嗓门,一路跑过去:“着火啦!着火啦!快快去救火啊——”
“这个天儿还能烧起来?”
“城门那儿?我看啊......是那位军老爷的府!”
“哎呦这可了不得!快快快,去看看!”
城门,大火冲天而起,一整座临时改装的府邸陷在火海里。一队接一队穿着军装的人扛着水冲进去,又灰头土脸地跑出来,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有的干脆脱下制服甩在肩上,热汗洇湿了一片。骂骂咧咧道:
“水龙呢!水龙怎么还没来!?”
“长官还没找到?后面快塌了啊!”
“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火?!”
“别提了,听老吴说当时火都烧完前厅了,后面还在唱曲儿呢!”
“操!一个男的长的跟婊子一样,听说来这儿之前就跟沈家大少睡过——”
“那不就是沈家大少?”
众人看去,一个青年甩开下人,跌跌撞撞地冲上来。就要冲进火海的那一刻,一群人把他挡在门外。
沈义兰也不看是谁,抓住一人的衣襟就道:
“让我进去!知道我是谁吗!”
那人不耐烦道:“知道您是沈家大少,这城里最尊贵的主儿!所以您更不能进啊!”
“对啊少爷,您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沈官人怪罪下来——”
沈义兰眼神发狠,厉声吼道:
“让我进去!”
他全身都在颤抖,一双桃花眼里布满血丝,眼尾红似泣血。雪白的衬衫发皱,衬得整个人惨白如恶鬼。那人见他这幅模样,不自觉地后退一步。
想起这几个月来的传闻,他嗫嚅道:
“少爷!那只是个戏子,您不可再糊涂下去了!”
听见这话,沈义兰忽然笑了,笑得肩膀耸动:
“是我把他送进去的......咳咳!”
他不住咳嗽,咳得弯下了腰。半晌,他大喘着气,摊开手。
手心里,是一滩暗红的血——中了毒才会有的血色。
他说:“我本来就活不了多久了,总得让我死得心安理得吧?和我爹说,我去找荣长官要救命药,半路毒发,没人会怪罪你们。”
门口的人都傻了眼,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
沈义兰趁身前那人松动之时,突然爆发出力量,一掌挥开他,径直冲了进去。
他跑到火海里,热浪炙烤,房梁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吱吱呀呀,咔嚓咔嚓......
他不管不顾地向前,断断续续地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
“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
一个清朗的男声忽然插进来:
“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醉花楼后院里,少年面无表情地抬头,果不其然看到院墙上坐着一个人。那人生得一副好皮相,一双桃花眼含着笑,当真风流俊逸少年郎。
少年说,“沈义兰,你跑调了。”
沈义兰笑容一僵,叹了口气:
“毕竟三年没唱了嘛......”
说着,他跳下来,看见少年冷淡的神色,心道不好——这个出场不太成功,把人惹生气了。
他摸了摸鼻子,绕到少年耳边连声唤道:
“阿絮?絮儿?杨老板?”
“......”
“杨絮哥哥!”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垂,杨絮跟受了惊的猫儿一样,一下子远远跳开,轻盈落地,愠怒道:
“沈大少爷,您出国三年返老还童了吗?连自己几岁都不知道?”
沈义兰笑嘻嘻道:“对呀~失忆了怎么办啊,絮哥哥告诉我?”
又听到这一声称呼,杨絮只当他在发羊癫疯,转过身去。他练了几步动作,随口回道:
“今年民国十三年,您今年二十有五,我比您小五岁。”
沈义兰学着他的走步,接着道:
“嗯嗯~我们从小认识,竹马竹马......”
“十岁。那时我被老师罚跪了三天,您路过后院——送了我一颗奶糖。”
说到这儿,杨絮抿了抿唇。
哪里是路过,分明就是为了甩开下人好自己去玩儿,一路跳进墙,结果还正脸着地。抬起来时,沾了一脸雪和泥。
于是俩小孩一跪一趴,就这么对上了懵懂的视线。
再然后,一颗奶糖促成了他们伟大而真挚的友谊。
沈义兰:“......咱们别提这一茬好不好,有损我形象。后来哪次找你,我不是帅帅气气出场,还给你带了水果糖奶糖巧克力——”
“糖吃多了黏嗓子。”
“......这就是每次你都把糖留给你小师妹的原因?这么恶毒吗阿絮?”
杨絮没有回答,腰身一扭,就旋转开去,轻轻哼起了调:
“回首繁华......”
沈义兰知道他脸皮薄,这是拒绝回答的意思。于是他挡在杨絮身前,点了点他的额头:
“没事,我喜欢~三年不见了阿絮,果儿妹妹都想我了,你真的不想我?”
杨果儿,杨絮的小师妹。
杨絮翻了个白眼,道:“她是想你的糖。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为什么会和荣长官一起回来?”
沈义兰眼神闪了闪,回:
“路上碰见了,就顺道免车费了。”
杨絮不置可否,又问道:“少爷,你走之前,我教你的那一句还记得怎么唱吗?”
“自然,这辈子都忘不了。”
沈义兰清了清嗓子,唱道:
“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
杨絮忽而笑了:
“再教你一句!”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
民国九年春,军阀入驻南方这座无名小城,那长官自称姓荣,这城归他管,从此名为麟城。
城中第一大世家沈家,选择与其结盟。有人说是军队威慑,有人说是许了沈大官人好处;总之,自那以来,城里的税收直接翻了一番,青壮年常常被拉去军队,说是去修筑什么防御工事;回来时,缺胳膊断腿都是常态。
而这五年,要说受益最多的,沈家或许还排不上前——第一是妓院,第二是戏楼。这两样,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走投无路的人直接把自己儿女往这里送。
麟城戏楼第一家,当属醉花楼。上一任招牌秋木桃秋老板,是京剧老人,青衣老生样样唱得。
秋老板性子古怪,喜怒无常,一生只收了两个徒弟,都跟了掌柜的姓。大的男孩,名为杨絮;小两岁的是个女孩,名为杨果儿。
也正是民国九年,杨絮16岁,以《锁麟囊》青衣唱段名动全城,从此代替秋木桃,占了醉花楼首位。
城中无人不知,这杨絮生得雌雄莫辨,风流顾盼;可是为人清高,除了唱戏外从不露面,颇有秋老板的遗风;出名一年后,出场价格直接翻了倍,更是不可能加戏。
饶是如此,来听戏的人仍旧络绎不绝,甚至有临城的老爷跑来,为之一掷千金。
也是那一年——民国十年,沈家少爷沈义兰出国留学。
民国十三年冬天,沈义兰和荣长官一起回到小城。
城中人都发觉,这三年竟如流水,没在沈少爷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这位纨绔膏粱的典范,仍旧和那一群狐朋狗友天天上街乱晃、去醉花楼听戏,为杨老板奉上全部身家。
甚至有传言,沈义兰被杨絮迷得神魂颠倒,马上就要给他赎身,把人带回沈家。
——杨絮的赎身钱,可是得掏空半个沈家。
有一日在化妆间,杨果儿听见了这闲言碎语,拍案而起,顶花、头面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她也不管,大声驳斥道:
“沈家那浪荡子还想给师兄赎身!?他可想得真美!入他那乌七八糟的沈家还不如在醉花楼待着!”
周围同僚瞬间收了声。但还是有个小生,他耸耸肩,嘀嘀咕咕道:
“他不就长了张好脸吗?哪天要是嗓子坏了,去妓院照样赚得盆满钵满——”
很不幸,被擅闯后台化妆间的沈义兰听到了。
于是乎,不学无术的大少爷当即把人揍了一顿,提前砸了那晚的场子。
*
那晚,一片混乱中,杨果儿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把大少爷拉出去。
昏暗的角落里,大少爷一脸戾气,黑发凌乱,额角擦出一道血痕,昂贵的西装破烂不堪,显得颇为狼狈。
杨果儿绷着一张脸,双手抱胸:
“沈大少,你这又是何必?”
沈义兰抿了抿唇,委屈道:“果儿妹妹听见了,那人说阿絮坏话。”
“那还不是因为你?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不都是你沈大少干的好事!?”
“果儿妹妹,我——”
杨果儿却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冷静道:
“如何?成功让荣长官注意到了?马上,你沈家又可以向这好色贪婪的军痞献上一宝,换取更多信任、利益了是吗!!?”
“......”
沈义兰收起了脸上的惺惺作态,叹了口气:
“是有如何,不是又如何?......非要明说吗,果——”
“别这么喊我!我嫌恶心!”
灯泡电线接触不良,闪闪烁烁。照在沈义兰那忽明忽暗的眼眸里,除了黑,还是黑,什么也照不出来。
良久,沈义兰缓缓开口:“......你加入了叛党?”
杨果儿嗤笑一声:“什么叛党?反对荣军阀就是叛党吗?”
沈义兰缓缓笑了,像毒蛇吐出血红的芯子:
“荣长官告诉我,他知道叛党一直在计划推翻荣军阀,迎接革命军......现在可是全城戒严啊。不怕我说出去?”
“我敢告诉你,就不怕你说。”
少女的眉眼自信张扬,看得沈义兰摇了摇头。
蠢,太蠢了。
而且据他所知,现在革命军缺钱得紧,寸步难行——不过也正是如此,才使得荣桂懈怠轻敌。
他转而问,“那杨絮呢?”
杨果儿咬了咬唇,最后道:“......你不如自己去军爷府上问。”
“什么府上?”
沈义兰猛地意识到什么,问道:
“杨絮去荣桂那里了!?”
“难道不是你——”
话音未落,杨果儿就见沈义兰倏地掠过她,一下子就没了影儿。
*
后来,城中人都在叹——
那沈家大少,怎么偏偏折在一个戏子手里,为他砸了场子、为他顶撞荣军爷,回去挨了沈大官人一顿好打......
又叹,那荣长官对杨老板是更起兴趣了,也不知沈家大少能护多久......
那一日,醉花楼后院,沈家大少挂一身彩坐在柳树下,看着那不谙世事的清冷少年练曲儿,一会儿如山间清泉叮咚,一会儿又如风雨鸡鸣凄厉。
少年不施粉墨,却唱尽了粉墨人生;唱悲欢离合,唱抑扬褒贬......
沈义兰闭眼,接住了早春悠悠飘落的杨花。
这时,少年走到他身前,澄澈的黑眸看着他,轻声道:
“你离开的三年,我自创了两句唱词。”
在那双颤动的桃花眸里,少年的身影如谪仙落入凡尘。他半阖着眼,悠扬的嗓音徐徐流转:
“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杨絮啊,他既然唱遍了人间,又怎会不识人心。
他唱着,看着沈义兰,无声地问着——
沈义兰,你回来了吗?
那个立誓要给这座城、这天下更好未来的你,回来了吗?
你可知,铁富贵并非一生铸定,人生数顷刻分明?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
火海里,沈义兰扶住滚烫的门框,猛烈咳嗽。他抬起水雾朦胧的眼,面前一切都在扭曲,扭曲成他无法理解的样子。
究竟是谁。
【回答我。】
【谁点燃了这场火?】
【谁给革命军送去了足够的钱财?】
【谁让沈家也倒戈,帮助革命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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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只道——铁富贵一生铸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