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錾银钩上倒悬者密密匝匝的一排竹簟,舀了一庭的清风进殿,南面的那扇支摘窗底下是一张足可四人睡卧的罗汉床,铺着猩红毡条。勤妃将身体靠着秋香、玫瑰二色团花芙蓉纹的引枕,为了躲避暑气正着人打扇,不知不觉有了疲倦之意,阖上了眼。
剪春在一旁摇扇,福嬷嬷蹑手蹑脚地走上前,凑近耳语了几句。
声音断断续续的,剪春听不真切,只是勤妃突然睁开了眼睛坐了起来,吓了她一跳,手中的金翟翠羽扇差点儿便脱了手,勉强定住心神,稳稳把住了白玉如意纹扇柄。勤妃只当她没甚出息吓住了,眼神清淡地瞥她一眼,向福嬷嬷道:“是真?”
刚才福嬷嬷凑近前来,告诉了她一件事。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但偏生就发生在这节骨眼上。
赵王的一名唤作秋霖的通房女史,突然被查出有了身孕,已经两个月了。这女史还算是有点心计的,想瞒着众人偷摸把孩子生下来,母凭子贵。但纸终究没能包住火,眼下赵王与许家议亲在即,岂能容许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先生下庶子。何况许氏剽悍之名,早已传扬得是玉京众人皆知,许婉颐是家中独女,父母宠爱,养成了说一不二的要强的个性,她要是不点头,婚事很难真的成。宸妃和赵王母子一党眼下还需要拉拢大昭寺卿,断不会容许这节骨眼上生出事端。
就福嬷嬷所说,宸妃已经将秋霖暗中处理掉了,这个胎儿不能活。
“人呢?”勤妃立刻问。
福嬷嬷摇头:“还不知道,估摸已经偷偷发落出宫门了,咱们的人已经跟不上,探不到什么消息了。”
勤妃不无失望,肩膀松垮了一些下来,“王襄那贱人定不会让这件事被圣上知晓,她和她那个骠骑大将军兄长秘密处理的人,估摸着我们是追不上了,等追上,赵王和许婉颐早已生米成炊,这件事就告一段落罢。”
说到底,只是一个通房,闹出的一点意外。王襄和赵王在这事上肯定也已经做了预防,只是百密一疏,难免下头的人有什么非分之想。就算事情最后败露传到了皇帝那,充其量不过是让圣人申斥赵王几句,不痛不痒的,勤妃早麻木了。
但才说完这话,勤妃的眼睑瞬间一扬,这件事立马火烧了她的眉毛,她朝福嬷嬷催促道:“避子汤!快拿避子汤来,给那崔氏送去!”
福嬷嬷也是一愣,立刻也想到了这节儿,忙不迭回道:“老婆子这就去,娘娘稍安勿躁!”
等福嬷嬷带着人离开,勤妃才靠住引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圣上或许不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发落赵王什么,但绝对会因为这件天大的小事就发落太子!现在他是身在这个位置上,半点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前功尽弃,过往十几年的诸般隐忍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为勤妃打扇的侍女剪春聪颖没有多问什么,但心头已经明了娘娘和福嬷嬷说的是件什么事。仔细想一想,那崔氏,亦是有几分可怜的。
……
席卷巫山的一场接着一场的缠绵**,终于不知时辰的深夜之中平息下来。男人倦极了,搂着崔莺眠在怀中,闭目仿若已经入眠,只剩下鼻息沉沉,一下一下极有规律地携着热雾喷薄在她的耳颊上。
崔莺眠小脸潮白,腮凝红荔,几绺墨深的青丝糊住了面部皮肤,黏腻的,很不舒服。她很想下榻去沐浴净身一番,偏被他锁着不得动弹,要张口请求之际,发现他好像已经睡着了!
她暗暗窝了一把火,咬住了牙齿,恨他如此粗鲁,其行径之野蛮简直就是禽兽所为!
不上不下地就这么卡着,到底因为身体不适忍不得了,不安分地动了几下。贺兰桀即刻有所察觉,偏冷的凤眸倏然睁开来,将她扑在枕头上,又不依不饶地朝她已经溢出一丝鲜红的干燥的唇咬了一口,呼吸急促地道:“往哪去?”
他的眼睛这样俯瞰下来之际,很有迫人的威压,但又有似水柔情杂在里边,几分真几分假的崔莺眠不想探究。
那些戏班子有些她不知的道行,不知道为什么,她今天居然笑了。功亏一篑。在泻玉去报信到他过来的这段间隙里,她仔细地思考了许多,包括她的处境,贺兰桀和勤妃的个性和目的,以及身边之人的忠诚。思考的结果是,如果她选择背弃赌约,贺兰桀很有可能会发火,后果她仍是被他亵渎,且不会有半点温柔。
识时务者为俊杰,与其如此,不如曲意逢迎,再徐徐图之。
她要离开这座宫城,就像被困的红嘴仓庚想要脱离那只金丝笼。
离宫以后,她要去乌苏。如果在这途中还能找到子初哥哥,获得他的谅解,就更好了。
崔莺眠柔弱的嗓呼气如兰:“殿下,我……想沐汤。身上难受……”
他一听,“哦”了声,不知为何脸上带着些许笑意,连锋利挺拔的五官也柔和了许多,他将她腰肢搂住,紧了紧,随即说道:“可。孤带你去沐汤。”
这个时辰了,也唯独太子叫得动人过来送水,当崔莺眠双腿打颤地沉入水底时,她趴着浴桶边沿,可怜楚楚地望着居于上首犹如一座泰山的男子,满心期盼他可以离去,谁知他非但不肯走,反而在她身后,长腿一迈,朝前跨步入水。水花从身后浇上来,将她的发丝全数打湿了。他从身后搂住她身子,靠过来,胸膛肌肉贲张,犹如铜墙铁壁,充满了不可撼动的雄性力量。
崔莺眠不敢有丝毫大的动作,哆嗦着到了他的怀里。
这时,男人疑惑的声音穿透氤氲着的热雾传了过来:“心事重重,所思何事。”
她的表演不能算好,连他都看出端倪了。崔莺眠不敢完全欺瞒,低声说道:“不瞒殿下,自入宫以来,从未问过父母消息……过往不敢,怕触怒殿下,抑或引来他人猜疑,如今既然已经是殿下的人,请殿下怜惜,告知慈亲去路。”
原来如此。他早已经猜到了,之前拧了眉结,是因猜疑她还惦记忘恩负义的萧子初。现在她既然问也不问那男人,贺兰桀岂会多嘴,便只说了崔横岭的下落:“还在途中,入秋以后,才能抵达乌苏。”
这个消息崔莺眠不意外,她自己也猜到了,等同于没有说。
贺兰桀一直凝着她的粉面,有几分不悦,道:“怎了?”
崔莺眠失落至极,低声道:“乌苏地处胡天旱地,入秋之后,就冷得让人受不了,我全家都是南方人士,母亲身体虚弱,乌苏距玉京万里迢迢,她该如何安顿……”
贺兰桀沉思片刻,将她臂膀从后捉住,搂紧,沉声道:“孤派人送寒衣给他们,你放心,有孤的打点,虽然摘了乌纱,日子不会过得太难。”
说是如此说来,但流放北方都是去做苦力的,乌苏地处大晔与于田的边境线上,从来都是兵连祸结,哪来的什么安生日子过。父亲是文官,母亲是体弱的女眷,他们怎能过得好?
见她脸色依旧没有半分放松之意,贺兰桀的面更沉了,握住她胳膊的手掌倏地发紧,他手劲大,崔莺眠哪里吃得消,登时吃痛,低低地呼了一声,他也不放,一板一眼地道:“崔侍郎以权谋私,接受举子行贿,天子仁厚爱民,许天下门生有志有才之士登堂授印,谁在科举当中动手脚,便是违抗圣命,如不严惩,徒令天下考生寒心。本朝立国以来,只有三位官员犯过这样的案,无一不是处以死刑,今只是流放,也该知足。眠眠,此事无可挽回。”
他的声音里,已经夹带了严厉和不容置喙。
其实他说的,崔莺眠岂会不懂。她是户部侍郎之女,见识并不少,犯了这样的大案,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可她全家十多口人,除了父亲,其他人呢。母亲和侄儿,还有年事已高的奶奶,他们要如何去生存……现在还有她还在这安乐窝里,一天天活得没有自由,生不如死,恨不能插翅飞到他们身旁,她愿意去同甘共苦,好过如此在虎狼窝里戚戚悬心。
泪水从眼眶之中推了出来,怕被贺兰桀看到,她扭过头,从水里抬起手擦脸,脸上的水越擦越多了,给她本就雪白的脸蛋敷了一层明亮淡薄的银光,透着灯火的橘晕。
他看着她,柔声哄了几句,崔莺眠勉强忍住泪意,懂事地点头,可停止不了这种难受。
贺兰桀最后叹了一口气,抱住她,低声道:“好,只要你再也不想萧子初,孤答应你,等他们安顿下来,舞弊案也过去,孤来想办法。除了你父亲以外,其余之人都可脱身。”
令崔横岭留在乌苏,这已是他身为大晔太子的底线。
崔莺眠自然不会再去求旁的什么,她眼波如雾,明明流转,凝视着他,有些惊喜交集,但只敢轻声地道:“真的?”
“是真。”他从丹田里吐出这两个字的保证。
崔莺眠红了眼眶,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整个人犹如丝萝缠树般挂在了男子的身上,紧紧地仿佛要嵌到他身体里去。
其实崔莺眠不知道这样会否令他欢喜,她没有试图去讨好一个男人过,她只知道用笨拙的手段勾他,但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男子的嘴角已经缓缓勾起,凤眸轻弯。
“多谢、多谢殿下……”
她是真的没有想到,他居然肯答应这样的事。
看来她是应该对他好点儿。哪怕将来她还是要走。
这么想着,崔莺眠懒懒地闭上了眼睛。
之后发生的一切,她都没有什么印象了,只知道身体沐汤之后格外舒泰,犹如被一把梳齿细腻的毛刷轻轻刷过全身,热流沿着四肢百骸的经络一寸寸熨了过去,最后汇聚到心房。疲倦支使她睡得很沉很沉。
不知道到了时辰,方才醒过来。这时窗外已经明亮,崔莺眠拥着薄被坐了起来,望向四周。
寝房中无人,床围旁的高脚髹漆嵌螺纹梨花木凳上,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黑药汁,正散发着阵阵令人闻着发苦的味。
要说狗,贺狗子前期真的有点狗,做啥都不说。
对了,贺狗子姓贺,不姓贺兰。意不意外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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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