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钰本以为胜券在握,不想见英雄陨落。
方寸之地,天罗地网之下,任展霖再厉害终有力竭之时。却不想豫州境地,自己眼皮子底下,竟有他的内应!
如此看来,临调过来的这些士兵,全都死不足惜。
收到暗卫传信时,祁钰正被一群见不得光的鼹鼠烦扰。从下令收网之际,他们便开始上蹿下跳,等人追过去又不见踪影。反复折腾,一直未曾消停,让人不胜其烦。直气得人咬牙切齿,这笔账自然也是记在展霖身上。
心想:黔驴技穷,任他折腾,还能翻出天去不成?垂死挣扎罢了!
小小村庄,不足百户而已,一间间院落搜寻,很快寻到踪迹。
下令围攻,岂料未果。
又唤来射兵,数百箭矢齐发,于那院里该是连落脚都成问题。可竟是一声哀嚎都未有。稍时,正待一探究竟,那箭矢挟利风袭来。
呵呵,祁钰被气笑,却赞了句:还算有些本事
命人去寻得钩索来,等待之时,招手命人奉上热茶,祁钰端起啜了口,也了眼不远处,冷哼一声:愚不可及,死不足惜!
眼角余光瞥见几人抬着一椅子,上方歪歪斜斜躺坐一人,正是被拾得撞翻的胡杨仲。
拾得向来有‘分寸’,对人体骨骼经脉拿捏极准。胡杨仲全凭一口气硬撑,若不亲眼见展霖身死,实在无法安心。
待到跟前,捂着胸口下来,对祁钰行礼。单是这最简单不过的动作都让人呼吸沉闷,胸口剧痛。
胡杨仲催促进攻,被祁钰轻飘飘一句“他跑不了”堵回。
再要多言恐怕世子殿下会觉僭越,胡杨仲只能闭嘴,耐下心等待。
黎明未晓,黑夜将散之时最为黑暗,也是人最疲累乏困之时。
祁钰揉了揉眉心,闭目养神。
不知过了多久,突起喧嚣,惊闻一句:快围住他们!
倏地睁开眼,只见墙内之人杀将出来,约莫十来人。
胡杨仲目眦欲裂,恨不得所有人都扑上去,若让展霖逃出生天,当真百死莫赎。
十人迅速成阵,两排前后四组,两翼护卫,内持刀戟,一个缩小版的金蛇阵俨然而成。展霖破开包围,金蛇出动,敏捷且迅速。小小金蛇阵,堪堪十人,竟是谁都拦不下。从这堪称完美的密网缝隙溜了出去。
这样直白且胆大至极的正面突围,如同在人脸上扇巴掌。
祁钰全然不曾料及,大为光火。
短短几个瞬息,展霖已然冲出村口。祁钰忙下令,暗卫齐出,将展霖团团围住,同时也将其与‘金蛇’隔开。
胡杨仲迅速调人去支援。
祁钰凝着脸,有那么一瞬似乎想到些什么,被一阵乱马踢腾扰乱思绪。一面命人围剿金蛇,一面让人取来武器,欲要亲自会他一会。
金蛇转头,以屋舍做掩护,一头扎入野地里。路不好行,但藏身极易,阻击更难,加之晨雾蒙蒙,很快不见踪迹。
展霖见之也不再恋战,越出重围,再次隐入村中。
再无什么比眼前破屋陋舍更为碍眼,搜寻最是费时耗力,祁钰耐心早就消磨殆尽,冷若冰霜的脸布满阴鹜。心下暗忖:此处家家户户相邻若通,尽可翻墙躲避,如此一来怕是到明年也难寻着......
当即下令拆房拆墙,将此处夷为平地。
......
这方,金蛇含珠将九皇子祁显护在其中,密不透风,滴水不漏。
暗岗兵哨,重重险阻,此外还有无数陷阱埋伏,隐在高处的射兵更是不能小觑,利锐划破空气携夹风声而来,后方有人中箭,金蛇断尾,举步维艰
“保持阵型,切莫自乱,快走!”阵首带头之人厉声言道。
能突破重围进去援救的人也非泛泛之辈,武功不错,训练有素,即便受伤也丝毫不乱。
射兵能够起到作用十分有局限性,比方此时有雾。见其后方追兵,忙指引方向。却不想被同袍一击毙命。
拾得捡起树上落下的弓箭,领着身后十来人快跑几步跟上去。
计划之中,拾得带着那十人,先是藏起,后趁乱混入追兵之中。衣甲几乎无差别,很容易混淆视线。
追兵虽多,但无人坐镇指挥,林子里视野不佳又有埋伏,几经折损,渐渐将人跟丢了。没跟丢的,拾得便不动声色给其使个绊子,走得越远,追兵越少,直至剔净。
他们即是这金蛇的压阵。
东方大亮,阳光穿透雾气,渐渐消散。苏阳已等待接应多时。
可待一一看清来人,从来谈笑风生之人沉下脸。
仅在一瞬又恢复如常,笑若春风,上前两步,朝着矫矫不群之人行礼:“见过九殿下!”
身后士兵见之皆单膝跪地行军礼。
九皇子抬手免礼,亲自去扶苏阳,苏阳道谢,而后做了个手势,旁侧呈上提前备好的避寒氅衣:“料子做工略粗糙,但已是能寻得最好,望殿下恕罪,先将就将就”
言辞间尊卑分明,关切却不显谄媚。
除却氅衣,还有棉鞋,羊皮囊里的水尚存温度,步辇上铺着软垫......
苏阳心思之缜密展现在一切细节之处,说话办事具如此。
心细之人不会忽略任何一处,就比如躲在人后的拾得。
拾得只觉略在身上的目光尖如芒刺,不由摸向颈项,此时见到苏阳当真是即庆幸又牙疼。
庆幸他不是严青,一打照面就会将自己这个败类抹了脖子;牙疼他是苏阳,断然不会将人抹了脖子这般痛快!
那抹被他噙在嘴角的微笑,温柔至极,仿若带有甜意,就连声音也是:“你这孩子,心里向来藏不住事儿。展元帅必会无恙,你不必太过担忧。”
哪来担忧?根本无有,却又无法否认。
“千万不可......唉”话到一半重重一叹,苏阳上前两步,接着道:“你向来有主意,也知拦不住你。但总归得要劝你一劝”
话里有话,他给出一条路,让拾得自己选。
心思绕了几圈,拾得咽下口唾沫,‘噗通’一下跪倒在地,咬牙喊道:“九殿下!小人......小人请命回去尽绵薄之力!望大人成全!”
言毕朝九皇子深深一拜。
“有血性!”祁显目光之中满含赞许,他亲自将拾得扶起,又顺手拍在其肩上,夸赞道:“不愧为我大祁的好男儿,有血性!待来日定是我大祁一员良将!武弁熊绣乌皮靴吾备好,待归来,得月楼为我大祁英雄接风洗尘!”
眼神语气十分恸情。
拾得觉得那眼神就像是在看死人。
此时似乎应该义无反顾地上路了,拾得顿了顿瞥了眼苏阳,硬着头皮说:“承蒙九殿下厚爱,小人福薄命贱,高官厚禄实在不敢妄想!倘若有幸能活着回来,定去九殿下府上拜见。只是不知此去......”
这小鬼是想提前给自己讨赏,未免太过贪心,实在难堪大事。或许另有原因?另有图谋?想及此,心思转了个过,解下颈间玉佩
“这枚玉牌跟随吾多年,见物如吾,愿佑你此去平安。”
玉质温润,晶透,雕绘精美,凤鸟尾翼舒展,呈翱翔之姿,团绕正中一个‘显’字。
祁显笑着递予拾得,一派谦和,再怎样不过身外之物而已,相比欠下后债,孰轻孰重根本不值一提。
拾得没想到他身上还有这么个值钱东西。真是怪事,祁钰手底下那帮人怎没搜了去?
本意想要讨个对之前之事既往不咎的赦免,只待祁显接话,便就含含糊糊引他应了。众目睽睽下,苏阳也在其中,都可作证。
没想到啊没想到,他竟有这一手。今日遇见的都不是人,都他娘修成精了。拾得暗骂,跪地叩谢,双手做捧,接过玉牌,心想着:揣起它藏一阵子再出来也是极好。
那厮又开口催命:“还不快谢九殿下恩赐,如此贵重千万收好,若有差池便不用回来了!”苏阳依旧笑着,即使说着这样刻薄的话。
拾得自然听出话外弦音,又舍着脸要了水囊和干粮。
前来送水囊和干粮的人走至拾得跟前,刚要伸手,却见他转过身去,单膝跪地,字字铿锵掷地有声:“属下求能他与同去!”
拾得一口老血卡在喉头,今儿是什么黄道吉日,怎事事不顺?
苏阳嘴角动了下,完美的笑脸上乍现细微裂痕,微不可见。他站在原地,不浓不淡说了句:“也好,能有个照应”
似乎这本就不是什么值得关注的大事。
言毕转身,对九皇子揖礼,道:“恭请殿下上步辇,此处仍属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谁去探路,谁来抬步辇,谁随行护驾,谁最尾断后......一个个名字自苏阳口中念出,在场全部都被念了一遍,思路清晰,安排得当。只给众人领命称是的机会。
除此还有空暇之余,催拾得二人上路:“还不快去!”
纵有万般不情愿也是无奈,拾得脚上卯足力气,往村子方向奔去。
不同于拾得,纪平此去心甘情愿。
知道苏统领在生气,也知是自己鲁莽了,大概不能去与他告罪了。
原路折返,走过一遭,清楚其中情况,纪平提醒哪有陷阱,有的太过明显,不由点评一二。
许是他语气太过轻松、平和,让拾得暂且忘记自己是‘靖北军之耻’,全神贯注寻找机会,或是逃走,或是将这人打晕,总之就是不想回那九死无生之地。
奈何人算不如天算,被隐藏至深的暗哨发现二人踪迹,悄悄尾随,待发现为时已晚,被围堵至穷途末路,往哪个方向走岂是能自己选的?
值得庆幸的是还有身上这身衣甲,刻意与纪平拉开距离,只要能藏身片刻,即能混进队伍里头。乱马蹄腾,混上一时半刻不成问题。
展霖没想到惜命如斯,活得如此小心之人竟会回来。那个小小身影,混在人马之中,突兀得扎眼。届时刚救下纪平,被祁钰正率人四面拦截,拾得正在队伍之中。
拾得眼前,他横剑立于此,强大而悲悯,如神祗,每进一步,包围圈便退一步。
不过瞬息愣怔,便就被人群涌攒到最前。
四目相对,拾得呼吸一滞,展霖唇间轻启:“过来!”
仅仅一刹电光石火间手中兵刃一转,拾得一个利落的转身,旁边兵士赫然倒在地上。
在人们不明所以的目光下,展霖伸手将人拽至跟前,而后携人进到一处未被拆毁的院落。
纪平紧随其后,关门落闩,又用栓木顶上。
但这能够带来的片刻安然连喘息都不够。
三寸粗的铁抓钩嵌在墙壁,另一头系在马身上,一扬鞭子整堵墙被硬生生掀翻。
祁钰狞笑:“展霖,任你诡计多端,没想到自己会落到如此田地吧?”
怎会没想到?
拾得下意识摸向颈间,触到一截红绳,红绳坠着一银牌,是临行动前展霖从自己身上取下的。并有附言:将功抵过
昨夜祸起,拾得想飞蛾乱眼,调虎离山;祁显想将计就计,收买人心;唯有他,从始至终只想着如何将他们一齐救出去。
他顾及太多,却仍用心护得所有人周全。只身入局,十人对三万,天地之悬殊,何等胆魄?其心智谋略之长远,天下谁人能企及?这样的人,有什么是他想不到的?他只是......只是...生了一颗与世人皆不同的心罢了......拾得疑惑,甚至觉得应是自己想错,人不都是为自己而活?
抬眼看去,尘埃未落,遍地残垣,他静立其中,不惊不怒,冷静周旋,试图为旁人搏得一份生机。
“祸事皆因你我而起,该由你我解决!不该牵连他人性命?”展霖望向祁钰,如是说。
“展元帅莫不是要与我单独决战?”祁钰迈腿,兵士自觉让出一条路来,声音由远及近,满含轻蔑。
展霖回道:“是!如此最为简单!世子无非想要展某性命,展某自当奉陪。只是他们确为无辜。自古从军者以保家卫国为己任,现今北蛮尚未收起利爪,而你我却在此大动干戈。实在不该牵连他们因此而殒没......”
“元帅......”纪平刚要开口被展霖抬手打断,顿了下接着道:“望世子网开一面,放过他们。”
“哼!妇人之仁,徒有其名!”祁钰没说不放,便是默应了。
祁钰眼中不过区区两只蝼蚁,想不到堂皇天下闻名的展霖竟然如此轻重不分。或许,他只有武功是真的罢!
真有些期待呢!
祁钰做了个请的姿势。
论武艺祁钰自是不差,他瞧不上一般皇亲贵族习武的清逸流派,走的刚猛路子,兵器为一杆虎头枪,枪长一丈一,刃如虎齿,顶尖锋利,两侧薄刀,重六十七。拦、拿、扎、刺、搭、缠、圈、扑、点、拨,招中连招,劲力刚韧,灵活非常。
都说兵器一寸长一寸强,十招过后,却是祁钰有些吃劲。胜败已见其势,展霖一招‘日落长虹’,祁钰接下只觉虎口发麻,饶有招架之力,连退数步,展霖横剑一抹,祁钰堪堪躲过,头上发冠断作两截,一时间乱发四散。
反观展霖,他站在那,未动分毫,单手持剑,衣袂飘绝,那沉静从容让祁钰恼火至极。
胡杨仲见势不好抬手示意围攻,被祁钰制止,他不服,劝慰自己之前轻敌所致。
之后又过三招,长枪反被剑压制,明知不敌却不愿后退,躲避不及,被剑划伤。一身苏绣蜀锦华袍沾浆带泥,那模样好不狼狈。
“锵......”
尾音破空,兵器脱手,几人冲上前截挡,胡杨仲眼疾手快将自家世子殿下拉出战圈外,挥手欲让身后士兵围剿了结。螳螂捕蝉早有黄雀伺机在后。纪平一跃挟持祁钰,拾得也没慢下锁了胡杨仲在身前,刀刃架上脖子,刚好将自己挡得严严实实。
一时间任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劳烦世子让他们退出百丈之外!”纪平的刀刃紧贴着静脉附在祁钰耳边讲。
“世子不可!嗷... ...”胡杨仲一嗓子从人耳朵钻进直冲天灵盖,只瞧见一块血肉模糊落地,是拾得削下他一只右耳。
拾得目不斜视:“快下令!还有,让他们留下三匹快马,若不然小心匕首不长眼,一不小心碰到世子爷身上零零碎碎,那就不好了!”
“退!”祁钰看了眼地上耳块,冷声喝道。
士兵牵来马匹,而后步步后退,直至十丈之外,再不敢退。
胡杨仲见身后之人个头不高,又瘦,不免小看,想趁拾得捡缰绳之际挣脱。岂知才只一动便就被这小鬼发现。
拾得并不废话,手起刀落,捡起地上断手扔到人前:“别想偷摸放冷箭,小爷都看到了,再敢动作扔过去的就不是这厮的手了!”
话说着一脚踩上胡杨仲断腕,他本已疼得直接晕死过去,生生又疼醒,“嗷”一嗓子厉嚎让人眼皮子直跳。
纪平看呆了眼,心说:这小鬼恁地手黑
展霖双眉紧蹙,拾得转过身装作没看见。
祁钰煞白着脸任凭捆绑,嘴上却不饶:“展元帅好手段,这般下作伎俩都能用上!哼!枉我还敬你为好汉!”
“世子爷谬赞,因地就宜现学而已,辛苦您还要陪我们走一遭!”展霖声音平和。
祁钰还要说些更难听的话,被拾得一拳打在肋下尽数咽了回去。
眼下冰天雪地,房屋尽毁,走到哪都扎眼的很,若不然也不必困在这。
五万人马堵住出路,豫王定然不会让世子这般被劫持出去。
展霖望着眼前雪墨青色:“进山!”
山路不好走,马儿跑不起来,身后追兵间距始终不过百尺,任拾得怎么恐吓都不管用。
一人匆匆赶来,美鬟长眉,豹头贲甲盖身,正是人称“小关公”的岳恒,原禁军教头,主枪戟长兵器,因事与京兆尹结仇,数年不见踪影,不想竟会在这遇见。怪不得祁钰的武功路数有几分相熟,原来出自他手。
曾经岳桓也是镇国公府常客,禁军教头一职亦为展老太公力荐,而如今... ...各司其命身不由己罢!
拾得并不擅长骑术,动作生硬,展霖看出来,默默靠近过去,牵引缰绳。
如此行了近三里,胡杨仲血滴答一路,鲜活的路引一般。拾得欲将他结果,谁知这家伙泥鳅一样找准机会溜滑下马逃命,纪平欲追被展霖制止。
胡杨仲连滚带爬,躲到岳恒身后,刚得生机便就红着眼疯子一样喊:“快!放箭!杀了他们!”
岳桓制止:“世子还在他们手上!”
“大胆!谁敢放箭!”祁钰难得如此积极。
马鞍硌着肚子一路胃中翻滚,刚喊完这句话便吐出来,纪平被吐了一整条腿秽物,被熏得差点也吐出来。
展霖警觉,却是终究慢了半步,祁钰刚才还昏沉的眼倏然睁开,鞋底机关暗藏三寸利刃,腰身翻转直冲人颈间,一套动作下来不过眨眼,纪平只来得及躲过要害,被踢下马。祁钰翻身间趁机踢在相邻马儿臀腿上,正是拾得所乘,马儿一声痛嘶被激出野性,拾得反应快跳下马,在雪地里滚了几下才停住。
岳恒赶紧上前迎上祁钰,将其护在身后,祁钰马蹄还未落稳便下令“杀!”
一时间杀声震天,拾得大叫不好,面露惊恐之色:“跑!”
展霖拉拾得上马,抬眼就见纪平抹了把脸上的血,横刀而立,唇间翕动:保重!
拾得双手环过他的腰身就着他握着缰绳的手攥得死死,由于胳膊短整张脸都埋在他背上,腿上使力一夹马腹,马儿撒开四蹄狂奔。
只在刹那间,几声雷响‘轰隆隆’连地面都跟着颤动,紧接着是变了声的求救和哀嚎。
是雪崩,只在一瞬,数不清的生命被掩埋,消逝。
马儿狂奔一段最终失了前蹄将二人狠狠摔在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