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未安森早已经等得不耐烦、心都飞回地下城了,一离开路西法的视线,就迫不及待地向撒旦交代:“少主,这次的事很严重,玛门大人为撒拉说情都被关了起来,撒拉她……她和王上吵了两句,不知道怎么就提起了王后。”
果然,能让父亲的情绪有波动的就只有母亲,可是他们姐弟从来不在父亲面前提这个话题,姐姐还经常提醒他这一点,为什么会明知故犯?撒旦不解:“从头说。”
“当时只有他们父女两个在一起,我在外面什么都没听到,只是突然感觉到王上大人的魔力变得十分可怕。”利未安森深深蹙眉:“没过多久,玛门大人应该是感觉到魔力不对劲,就独自赶了过来,他先是敲门,手掌竟然给戾气划了一道伤口。”
玛门的魔力在地下城虽然算不上数一数二的程度,却也不至于被这么简单地伤到,只能说明父亲自己都没控制住力量。撒旦心里一沉:“都没见到?”
“见到了。是王上开的门,只不过一切都已经平静下来了,就像他们父女只是在房间里说了说话。”利未安森说:“玛门大人甚至来不及说话,王上就召集巨魔兵把撒拉带走了。”
不用继续说下去,撒旦也猜得出来后面发生了什么。玛门叔叔因为劝阻不成,反而被盛怒当头的父亲关了起来,而父亲给姐姐的惩罚是凄凉之焰的灼烧,利未安森别无他法,只好强闯天堂来找他。
问题是,连玛门叔叔都劝不动,找他岂不是更没用。撒旦在心里默默地想。父亲和玛门叔叔是多要好的关系,恶魔们有目共睹,反正比他这个不亲的儿子是要好得多,利未安森简直就是疾病乱投医。
他倒不是害怕父亲的惩罚,而是担心根本就救不了姐姐,回去也是白白浪费时间,更会引出父亲的另一面。
自从那件事以后,这么多年,他都没有见过父亲那个样子了,可是那种恐惧和不安依旧深刻地印在脑海里,阴影根本挥之不去。
纵使玛门叔叔对他说过很多次:他的魔力可能已经比肩甚至是超越父亲了,他们父子之间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不一定会输。他也仍旧害怕父亲。
“少主,我们到了。”利未安森停下。
撒旦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抚摸着手指上的戒指:“走吧。”
城门口的守卫远远就单膝下跪迎候他,即使他从来都不刻意放出魔力以施压,恶魔之间的威严力量也无法主观减少,略微下等的恶魔只能尽量不去直视他。
玛门站在城门口的正中央,撒旦犹豫了一瞬:“玛门叔叔是来劝我不要干涉的吗?”
不管玛门叔叔的性格有多温和,对他有多好,他们有多聊得来,他也从来都没有怀疑过:玛门叔叔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站父亲的角度和立场上。
玛门摇了摇头:“少主的心志属下劝不动,是王上让属下来迎接少主的,请跟属下来吧。”
撒旦赶紧问:“姐姐呢?”
“王女殿下暂时被关禁闭中。”玛门对一旁急切的利未安森说:“利未安森,王女正在找你,你不能私自离开她身边。”
“……”利未安森刻意避开撒旦的目光。
这幅情景已经说明了一切,是利未安森说了谎。撒旦叹气。或许,父亲和姐姐真的争吵过,只是远不及利未安森说得那么严重,之所以夸大其词,是为了确保他一定会回来。
他能理解利未安森为什么这么做,父亲只需要用姐姐做威胁即可,虽然提起母亲,叫他很不舒服。
“少主……”利未安森低下头。
“你做得很好。”撒旦挥挥手让利未安森离开:“去找姐姐吧。”
一路沉默地跟着玛门,撒旦来到自己的房间,正要推门,玛门说:“少主,王上这次召您回来,是有重要的事情和您商议,在您进去之前,属下还有两句话想嘱咐您。”
撒旦腹诽着“哪里是召我回来?分明是骗我回来!”面上乖巧地点头。
玛门神色严肃:“第一,地下城的禁忌,您比任何恶魔都要清楚。我想您还没有忘记多年前的那件事吧?如果您不希望旧事重演,就请不要触犯不成文的规矩。”
撒旦不置可否。
父亲这个形象,在他还没有完全认知以前就由父亲这个身份的恶魔给亲手打破了,那件事后,他和父亲就再也不可能做正常的父子了,哪怕是疏远的父子关系,他都再也没有奢望过了。
玛门继续说:“第二,请您务必考虑好自己的立场,再做任何一件事,说任何一句话,才能保护您想保护的一切。”
这话就说得不清不楚了,不过撒旦能明白:“我永远都是地下城的少主,是他的儿子。”
玛门没有预想中地如释重负,或是欣慰高兴,而是神色复杂、欲言又止,最终沉默着点点头:“去吧,孩子。”
“……”撒旦有些恍惚。私底下,他们的交情一直不错,玛门叔叔是父亲唯一信得过的得力下属、多年好友,他从小就很喜欢这位叔叔,至少在那件事发生以前,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的恶魔,即使并没有做出任何伤害他的事,后来也被他避之不及。
撒旦转过身,玛门已经朝反方向离开了。
一门之隔,魔王正低着头翻阅一本的烫金书籍,听到声音也没有抬头,只是平淡地说:“回来了。”
“是,父亲大人让利未安森……召我回来。”撒旦一边说,一边打量父亲。
父亲此时此刻的样子,甚至和他最初有印象时的记忆并没有差别,身姿挺拔,神情淡然,平时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传闻里说得那么可怕,也不会刻意做出威严的样子,那种东西简直就像是父亲与生俱来的天赋,轻而易举,根本不需要刻意。
除了那件事,他从来没有在父亲身上看到过多余的情感,在他心里,父亲也确实是一位合格的王和超群的恶魔。
“坐吧。”魔王把手里的书插回书架上,继续浏览其他书目,语气完全听不出来喜怒:“在天堂过得怎么样?”
“还好。”撒旦干巴巴地回答。
死一般的沉寂,父子俩却都已经习惯了。撒旦让视线聚焦在桌子上的一点,静静地等待时间慢慢过去。
大致看了一遍书架上的书目,魔王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一个恶魔似的:“不知道为什么叫你回来?”
“是。”撒旦想了想:“听说父亲大人和姐姐闹了一些不愉快,因为神使送的一件礼物。”
“违反《禁忌目录》,就要接受处罚,地下城的王女也不能幸免。”魔王说:“她的处罚只是关禁闭,你就没有那么简单了。”
直视着那双瞳色不一样的滑稽双眼,撒旦问:“父亲大人是说美杜莎的事?”
他当然知道父亲在说什么,也知道避重就轻不能搪塞问题,已经被骗回来了,还被这样问,说明不只是莉莉斯,天堂还有父亲的其他眼线。
他只是不想把路西法说出来当挡箭牌。
沉默了很久,魔王像是一尊精致的雕塑摆在那里,在两个恶魔无声的对峙里,撒旦甚至做好了被对面魔力的威压致死的准备,他完全没有任何防御的想法。
即使玛门叔叔再怎么说他的魔力罕见和强大,甚至有可能已经超越了父亲,他自己都清楚地知道,他没有办法战胜父亲。
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正的强大不仅仅是力量的强大,还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撒旦的思绪回到了年少的时候,那份最难以过去的回忆里。
……那个时候的他还很小,对世界刚刚有了自己的认知,陪伴他最多是像母亲一样的姐姐,还有像父亲一样的玛门叔叔,而本应该最亲近的父母却都不在身边,甚至连“父母”这个概念,他都是从别的小恶魔那里看到听到,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的。
他以为自己没有父母,直到玛门叔叔带着他进入地下城中心那座金碧辉煌的无回宫殿,指着黄金王座上遥远而威严的恶魔说:“少主,那就是您的父亲。”
那个时候,父亲看他的眼神比后来都要有温度和感情,不过并不是父亲看儿子的眼神,而是一种更加复杂、足以他看不懂的情感,既陌生又悲凉。
他也曾经和地下城里的所有小恶魔一样,向往着那个恶魔里的最强者,更何况,他还是那个最强者的儿子,小小的他当然引以为傲,更加勤奋努力,希望有一天能够得到父亲的赞扬和认可。
只不过,这个愿望还远远没有实现,他就因为好奇而意外地触犯了禁忌,一个比地下城的《禁忌目录》还要禁忌的……终极禁忌!
地下城有很多尚且年幼的他还不能踏足的危险地带,而黑珍珠湖泊,是唯一一处毫无危险却严禁恶魔进入的领域。姐姐比他年长,曾经去过几次,他好奇地追问姐姐那里面有什么?姐姐总是苦笑着摸摸他的头,无话可说。
随着年纪的增长,他对于世界的探索欲和好奇心也愈演愈烈,命运般的,他还是打破了那道禁制,偷偷跟着姐姐进入黑珍珠湖泊,想要一探究竟。
黑珍珠湖泊的最深处,只有一间最普通的小木屋,里面却整齐地摆放着各种奇奇怪怪、新奇有趣的东西,能看得出来年代久远,但是一尘不染,叫从来没有去过地上的撒旦看得眼花缭乱,忘乎所以。
小木屋里还有一种缓慢的幸福感在流淌,就像血液一样自由又舒适,撒旦在这样的环境里忘记了时间,尽情地摆弄着眼前的新奇事物,等回过神来,是父亲的魔力叫醒了他。
原本平静的魔力在看到小木屋的狼藉以后,瞬间变得癫狂和失控,撒旦惊愕地看着父亲淡然的外表下那充满暴怒的眼神,第一次感受到了消亡的恐惧。
甚至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撒旦已经被无形的手勒住了脖子,威压袭来,犹如千斤坠,直叫他坠入地狱的最深处,之后,无边的冰冷和恐惧席卷全身。
那并非是躯体的碾压,而是来自灵魂深处的扭曲!模模糊糊中,撒旦意识到自己就要消亡了,而且是消亡在他所仰望的父亲的手上,父亲不仅要泯灭他的躯壳,还要把他的灵魂和魔力彻底湮灭……!
可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刚刚冒头,那股威压就突然撤离了,撒旦感觉自己跪倒在地,耳边传来一阵嘈杂的吵闹。
听不清是谁在吵,又在吵什么,但是有一个名字第一次出现。
“玛伊雅弥”,有恶魔提到了这个名字。
“……他不仅是你的儿子!”
等撒旦终于缓过来,能睁开眼睛的时候,父亲已经离开了,是玛门叔叔正在关切地看着他,询问他感觉怎么样?
扑通。大概是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和疼痛。
那个时候的撒旦只是摇了摇头,比起心的疼痛,躯壳的扭曲根本不算什么。他呆呆地提问:玛伊雅弥是谁?
……后来,随着撒旦的逐渐长大,经历过这件濒临消亡的事情以后,父子俩的关系甚至还不如从前,只能常年地保持着一种礼貌而疏离的态度。
从玛门叔叔那里了解到关于父母的往事,撒旦也明白了自己虽然是父亲的儿子,是地下城的少主,是恶魔一族的骄傲……那又怎么样?
在父亲心里,他和姐姐永远不如母亲重要,这只是委婉的说法,残酷的说辞是:父亲只是在意母亲而已,并不在意和她的孩子。
其实,撒旦对父亲除了后来的恐惧和儿时的敬仰以外,也有一点理解和同情。父亲平时沉默寡言,对任何事都冷漠无情,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可隐藏在这副外表下的,是一位至尊强者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怨怼和痛恨。
父亲是这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最强者,没有之一,同时身为恶魔,也心性高傲,从来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可即使是强悍到这个地步,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以至于最终痛失所爱。
撒旦明白父亲的痛苦,父亲却不明白他的痛苦,或许明白,只是根本就不在意而已。
父亲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偶然有一天遇见了自己喜欢的恶魔,于是把自己所有的糖果都给了对方,而失去挚爱的时候,就连糖也一起失去了,从此再也没有精力拥有其他的糖果,更别提再把糖果分给别的恶魔。
他对父亲的感情也在受伤痛苦和心疼同情之间不断积累,复杂且逃避。
他可以对路西法坦荡地敞开心扉,却没办法对父亲说出安慰和认同的话,哪怕是吵架的时候所说的话,也说不出口。
撒旦还在回忆着以前的事,魔王突然开口:“你的选择,我明白了。我会杀了路西法,也会踏平天堂。既然你做出了选择,下次再见,你就不再是我的儿子了。你我各自为战,不用手下留情。”
撒旦不可置信:“父亲大人……?”
“走吧。”魔王站起来准备离开。
撒旦赶忙拦住对方:“父亲大人!等等!!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我们和天使有各自的领土,从来都是相安无事的!就算您想扩充疆域,世界那么大,为什么偏偏要挑起战争?明明大家都可以过得很好!”
就算是心里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他还是无法放弃对父亲抱有最后的期望。
魔王停下,平静地说:“我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父亲大人的理由是关于……”撒旦不敢贸然提及母亲的名字:“她……会希望您这么做吗?会希望您和神使彼此相争到最后,只能你死我活?还是说,您觉得消亡并不算惩罚,所以才要毁掉神使所珍视的一切?”
魔王虽然没有回答,但是撒旦知道,自己都说中了。只有恨意才能让恶魔变得如此偏执,也只有恨意才能让失去的痛苦稍稍减轻,哪怕一丝一毫,也是救命稻草。
撒旦深吸一口气,坚定地说:“父亲大人,不管您怎样想,我都是地下城的少主,是您的儿子。”
魔王淡淡地说:“我的儿子会杀了路西法。”
“我做不到。父亲大人,为什么做您的儿子就一定要做自己不情愿做的事?更何况……”撒旦咬咬牙:“我珍视他、爱着他。”
魔王有些怔忡,似乎是撒旦的直白得让他一愣,他转过身,眼神冰冷:“爱?爱是什么?你懂什么是爱?让我来告诉你!爱让人堕落!爱让人软弱!我教过你很多成为最强者的东西!唯独没有教过你爱这种没有用的东西!”
“父亲大人也教过我别的东西!您教过我,‘强者敢于直面自己的内心。’您忘了吗?”撒旦想起小时候,父亲唯一一次对他袒露了一点情绪,是摸着他的头顶,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可是您并没有做到!您身为最强者,也有力所不能及的事,您却并没有直面自己!”
魔王有些出神:“最强者……?你懂什么最强者……”
“我懂。”撒旦明白自己在说什么,话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后果:“我比您懂,至少我会在他的身边,不会在他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他。”
有那么一瞬间,撒旦觉得周围的魔力流动都停止了,但也只是一瞬间的失衡,又恢复了正常,好像一切都只是他眨眼间的错觉而已。
母亲离开的时候,父亲不在她的身边。不管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理由又是什么?或者还有什么曲折?事实就是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他们没能见到彼此的最后一面。
他把一只眼睛送给了她,让她保管,现在,他的眼睛只有一只能够看到,可在撒旦说出这些话以后,原本还有冰冷感的单瞳,也和那只看不见东西的眼瞳一样,变得晦暗无光。
“那就去吧。”魔王的语气还是很淡,撒旦却能感觉得到,此时此刻在这位恶魔一族的王强大的魔力里,有着非比寻常的疲惫和延绵无尽的悲伤:“去告诉天使们,他们的终结之日即将降临。”
撒旦开始后悔这么说话,因为这和拿刀子捅父亲的心脏没有区别。
其实他清楚个中原委,玛门叔叔曾经对他说过,父亲当时不在地下城,在外面寻找救治母亲的方法,为了寻找一副最适合的躯壳而四处奔波,为此甚至不惜求到已经决裂的昔日好友那里去,放下了一切尊严。
可惜,父亲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所以和耶和华彻底反目,而母亲要走,也是她自己的决定,并没有告诉父亲。
就好像……一夜之间被爱人和好友双双背叛了一般。
撒旦忽然感到心疼,但是魔王没有再给他机会,变成一只黑鹰,直接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