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道人间多有不守信用的无义之人,却不料大唐天子也会出尔反尔呢!
天子回来之后,秦王就出兵平叛去了。张婕妤为太子说尽好话,又是太子仁孝,又是此事必定是一场误会,又说秦王一向恨她,倘若真的立为储君,她将来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兵发宁州,尚未交战,杨文干的部下已经将他的首级送到了。谁知道平叛归来,天子早已释放了太子,命他仍回去驻守京城,再也不提易储的事。只是东宫和天策府的几名官员当了替死鬼,被流放到了巂州。
女人的“感觉”,有时来得比理智的思考快得多。罗兴告别时,周丽春就觉得有些不对,到此时她才想起这种感觉是从哪里来的——邬飞霞对她说过,围困洛阳之前,唐天子就承诺过,子女玉帛都分赐将士。那时若不悔却前言,现在她与罗兴的孩子都满地跑了。如今罗兴又说会去讨她,依据还是唐天子的承诺——难道这一次就靠得住吗?
她心中又止不住地埋怨罗兴——真不长记性,被人哄了一次不够,怎么还能有第二次?说什么国法宫禁,说什么地久天长,那天夜里称了心愿,却不强似现在这样——只落得一场空!
銮驾还京之后,又听得朝中正在商议,只因突厥频繁入寇,天子听从了一家大臣的高见,有意焚毁长安,迁都山南。那一日来净土寺访南阳公主的那个男人——宇文士及,都受命去勘察新都了。众文武喑默无言,唯有秦王切谏不可,惹恼了天子,又把他打发去勘察路线。回来之后苦苦再谏,天子这才中止此议。[1]
周丽春从未关心过朝中之事,可是自那日听说了兰陵王的下场,她却忽然开始留心起来了——倒不是真觉得自己和罗兴还有盼头,她只是急切地想知道,眼前会不会又有了一个兰陵王?曾几何时,她只知沉迷于大面舞的美,如今却已不忍再想,她可不希望秦王破阵乐也变成这样。
张婕妤又向天子进谗,说突厥入寇不过是为物与财帛,可是秦王借口抵御外敌,为的却是牢牢抓住兵权、意图篡夺皇位。周丽春嘴上虽不敢说什么,心中却像堵了一团乱絮似的——罗郎那么爱戴秦王,说天神也不过如此,她也见过秦王风采绝世,也知他为人正直,如今看他受这般中伤,又感于自己心愿难遂,她能不难过吗?
就算我与罗郎注定了此生无缘,至少……别让我再看到一个兰陵王吧。她分明记得,大面舞是那般激烈雄壮,当年领舞的罗兴是那般潇洒矫健,怎么能——这样英勇的战士,怎么能被困在长安,折断羽翼,在阴谋诡计里消磨了光芒,因自己人的暗算送掉性命呢?
那一日,天子在城南围猎,回来之后,太子又来请见张婕妤。周丽春侍立一旁,亲耳听到太子是怎么教张婕妤的——
“你就说,围猎之时,秦王自言有天命在身,将来必为天下之主,必定不会白白死去——主上不会不信你的,他怎么狡辩都没用!”
“果然是妙计!”张婕妤连连称是,“这一回,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周丽春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自言天命是怎样的罪名,这简直无异于说秦王意图谋反——你们是定要天子赐秦王一杯毒酒,才能罢休吗?
邬飞霞曾经丧气地说,她人微言轻,做什么都无济于事,都是自找不痛快,如今周丽春竟也有相同的感受。是啊,外面的是是非非,又与我什么相干呢?只是心里堵得慌——邬飞霞是看不得黑白颠倒,而我呢?我只是爱着这至美之舞、至美之人,看不得它被践踏、被摧毁罢了!
次日,并没听到什么秦王受处罚的消息,直到晚间太子又来,周丽春才从他口中听到——
“唉,功亏一篑!突厥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怎么连老天都在帮世民?”
“老天怎么帮他了?”
“唉,你哪里知道?世民那火爆脾气,我早就算准了,你不知道他当时是怎么抬杠的——摘了帽子,脱了官服,情愿下狱受审。我想这回主上总不会轻轻放过,就让他心想事成有什么不好?谁知中书省此时入奏,突厥二可汗倾国入寇,前锋都到豳州了。主上一下子就改了主意,反倒好言劝慰,让他戴上帽子,穿好官服,叫齐了三省长官,一同商议怎么对付突厥去了。”
“豳州?”张婕妤的脸色白了白,“往年突厥不都是大部人马下河东,偏师侵扰陇右吗?今年二可汗举国来犯陇右也就罢了,怎么还来得这么快?这可怎么办?——守得住吗?”
“要是守得住,我当初还要议废丰州干什么?年年都是我出陇右备御突厥,打得打不得,我还不知道吗?”太子摇头长叹,“——陇右的兵难带啊!人心浮躁,好逸恶劳,练练兵就跑了一大半。况且现在器械也不足,城池也不坚,这仗怎么打?我早就说了迁都为上,他偏要从中作梗——那就让他去打呗,打败了,他才知道什么是老成谋国呢!到时候先迁都山南,再问他战败之罪,我看满朝文武哪一个还有话说!”[2]
电闪雷鸣,有如羯鼓敲响。秋雨滂沱连成了线,仿佛在天地间竖起了一架望不到边的箜篌。秋风萧瑟,宛如筚篥的呜咽。银亮的雨珠儿顺着屋檐滚落,好似琵琶声催。
周丽春缓缓走进雨幕中,只穿着单衣,头发随意挽起,插了一柄梳子,没有戴首饰。
大面舞她没有学过,但是看过多次了。至于这舞中有什么意味,她更是十三年前就知道了。每次一边看别人跳,一边揣摩,虽然细节未必到位,跳出个样子来还是做得到的。
有没有样子又如何呢?本来就是假的啊——难道还能真的上战场吗?千秋百年后,谁还会一丝不苟地记得这跳跃应高一寸还是低一寸、这旋转应多一圈还是少一圈、这舞步应远一分还是近一分呢?
但是,人们总会记得英雄兰陵王的。
周丽春双臂抱圆,想象自己正托着战衣,端起了架子,收腹,沉肩,步履沉稳。
兰陵王是大将,要沉住气,不能晃份儿,不能畏畏缩缩的,显得小家子气。
她稳住了身体,慢慢抬起右腿,直至超过肩膀,脚尖回钩,抬起下巴,眼睛平视过去,能看到鞋底。然后整个身子拧过来,右腿保持原来的位置,此时就折向了身后,她扭过头去,绷直脚尖,看自己的鞋跟。接着,再反向转回去,右腿别在身前,左掌托天,右掌往外推,亮住了,一呼一吸之后,才缓缓落下。
她又抬起左腿,也是这样,抬腿,拧身,别腿,稳稳放下。
——我的战靴已经束紧了。
她脚下跑起了快步,上身仍是稳稳当当的,腰往右拧,左手从腋下穿过,往前探出去;然后再把腰往左拧,右手从腋下穿过,照样往前探。随后,她轻轻一跃,走了一个漂亮的翻身,双手在胸前打了个圈,往两边一振。再双臂展开,左臂往右臂下面一穿,走一个大回环再展开,拍右肩,绕环,右臂一展,身体一振,另一边也是一样的动作。
——这是我的铠甲,也已经披挂上了。
她抬起双手,往头顶上方扶了扶,然后捋了一下脖颈两旁。
——头盔也戴好了。
周丽春深吸了一口气。
她先后拍打双肩,提起右腿,拍了一下脚踝,转身落脚,双手在前腹相绕一周,往两边一振。脚下垫了一步,尽全力一跃而起,在半空中踢了一个漂亮的旋子,拍腿翻身,落地提膝,顾不得泥水飞溅,她回身剑指——
看那旁旌旗如云,定是那贼巢穴,待我杀将过去![3]
她忽然浑身战栗起来。
罗郎啊罗郎,你编的舞又是什么样的?跟这大面舞比如何?
你在哪里?你会不会正在真真正正的战场上拼杀?
关中霖雨,听说粮道又断了,陇右本来就危急,这下是雪上加霜。朝中宫中都十分不安,许多人都在悄悄收拾细软,倘若豳州战败,要迁都也不至于措手不及——我在长安才住了三年,难道说又要远行?男子们在边关战败,妇人又会如何呢?万一突厥人在后面追杀,天子会不会像仁智宫那一夜一样,把我们都丢下自己逃命?或者……索性就把我们这些女人送给突厥,换得一时平安?
——只是一个身不由己!
我固然是什么也做不了,可是这大面舞——真容也罢,假面也罢,真的战场也罢,假的歌舞戏也罢,就当……就当是我周丽春,也在与你们一同战斗吧。
一次又一次的起跃、落地,一次又一次的翻身、扭转,周丽春浑身湿透,裤腿上溅满了泥浆,头发也散了,雨水混着汗水一起滚落。电闪雷鸣,权当战鼓金钲;秋风呜咽,恰似号角齐鸣;涷雨滂沱,便是人喊马嘶。满天愁云惨雾,黑压压笼罩着宫墙,上穷九天,下竭九地,阴沉沉,昏惨惨,望不到头。向前刺,回头削,左冲右突,她分明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却执拗地不肯停下——
来吧!你这深宫禁地,你这高墙重门,有多少罪恶在你这腐朽的雕梁画栋里滋生!你要毁灭兰陵王吗?你要毁灭秦王吗?你要毁灭我周丽春吗?你要毁灭这人间大美吗?
——你来吧!
我会全力以赴地舞蹈,直到发白齿堕,直到腰弯背驼,直到再也舞不动的那一天。我会用我的舞姿告诉每一个人,世间曾经有过这样英勇无畏的生命、这样张扬炽烈的美!
好花哪怕风雨恶,片片撕碎片片香。稗草就是把好苗都挤死,也结不出麦子、磨不了白面!美就是美,谁不喜爱?英雄就是英雄,谁不敬仰?你们杀得了兰陵王,难道还能把这激烈雄壮的大面舞,也一概从我们每一个人心中抹净吗?难道说你们摧毁了美,就没人认得出什么是美了吗?
[1] 迁都之议采用了《旧唐书》的说法。
[2] 隐太子议废丰州一事,参考了《册府元龟》:“唐高祖武德初,以丰州绝远,先属突厥,交相往来,吏不能禁,隐太子建成议废丰州,拔其城郭,权徙百姓,寄居于灵州,割并五原榆平之地。”陇右兵逃亡一事,见《旧唐书·列传第十四》:“时凉州人安兴贵杀贼帅李轨,以众来降,令建成往原州应接之。时甚暑,而驰猎无度,士卒不堪其劳,逃者过半。”
[3] 这个梗是《挑滑车》里面的一句念白:“看那旁黑洞洞的,定是那贼巢穴,待俺杀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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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大面舞(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