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邬飞霞和周丽春不住在一处,见不着面,也免了尴尬。张婕妤那里,似乎洛阳的事也翻篇了,看周丽春勤谨,就把她调到了房里。夜夜婕妤安寝时,周丽春就与其余几名宫人轮流值守。
不过,周丽春并没避着邬飞霞多久。
上阳楼前那一场赛舞,很快就被天子知道了。听两名爱妃说得活灵活现,天子也觉得有趣,要她们再多找些人,在宫宴上再比一场,以为娱乐。
人既然多了,就不可能一个一个地上,众人商议了一阵,都觉得少不得要在编舞上费些心思。
“我们应该做些别致的衣裳,一上来就赏心悦目。”
“人太多了就得分组,熟悉的人在一块,这样才好配合。”
“得用心合计合计,把好处都显出来”张婕妤对此格外上心,“飞霞和丽春都有绝活,一定得有她们领舞的地方。”
目光集中在了邬飞霞和周丽春身上。
周丽春有些迟疑,倒是邬飞霞镇定自若,全当那日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婕妤容禀,妾在想的是,该怎样变阵呢?总得别致一点——天上的大雁都能一会儿排成一字,一会儿排成人字,总不成人还不会了?”
周丽春看她神情,大约此事果然就此了了,略放宽心,心中急思如何对答。听她提起了大雁,忽然有了主意——
“是啊——字也是可以变来变去的!”
张婕妤听糊涂了:“什么?什么字?什么变来变去的?”
“婕妤容禀——就像这样!”
周丽春从头上拔下簪子,跪在地上,一边画,一边念——
“雨粟鬼神哭,仓颉教凡夫:一撇不成字,一捺人字成。我本飘零人,焉得不伤情?当头着两点,人字翻作火。水深火益热,煎心忧患多。一火复一口,进退咸维谷。出入闻人语,谣诼不胥谷。谷上覆宝盖,问谁适为容?儿实无罪过,何以不见容!”
写成了容字,周丽春用帕子拭了拭簪子上的尘埃,仍旧插回头发里。
“就像这样——用我们的身形布成字,一样可以变阵啊!”[1]
“这倒使得。”张婕妤若有所思,“不过主上春秋已高,不能在他面前流露出悲苦之意——改用几个颂圣的吉祥字吧。”
张婕妤本来就识文断字,想几个颂圣的吉祥字并不难。定好了字,再安排队形,定下变阵的路数,和上乐曲,等到舞排得差不多了,舞衣也做好了。张婕妤验视舞衣时,恰好周丽春和邬飞霞都在她身边,她就指着舞衣上的绣花给邬飞霞看——
“这绣活比当年的晋阳宫如何?”
邬飞霞笑了笑:“当年哪里比得了如今。”
“我看不如当年的崔秀秀。”
“崔秀秀是谁?”周丽春问道。
“晋阳宫的女史,后来齐王镇太原的时候——她失踪了。”
“失踪?”周丽春十分惊讶,“宫禁森严,她怎么就失踪了呢?”
“那时候太原很不太平,那一夜有贼人摸进了晋阳宫,她不是被贼人抢走了,就是从贼逃亡了——我觉得不大像是被抢走,八成是早就跟贼人串通好了。因为据齐王说,那一夜的贼人就是秦王麾下的关泰和徐士英,他两个偷城去投了刘武周,才引得贼寇下了河东。”
“齐王怎么知道呢?”
“徐士英之妹当时就在晋阳宫里,那一夜之后就不见了,可后来关泰和徐士英被俘投降,徐氏竟成了关泰之妻——你说,偷城的不是他两个,说出去谁信呢?”
“那徐氏……在晋阳宫里做什么?”
“齐王护军宇文宝接她来的。”张婕妤把玩了一下蔻红的指甲,“没见识的蠢妇——做天家的女人不比跟着那些卑下之人强上百倍?”
周丽春哪里听不出来这个“接”字是什么意思?听到张婕妤后面的话,她心中不平,脸上却还得笑着:“徐氏哪能与婕妤相比?婕妤德才兼备,又美貌,又聪慧,才堪侍奉君王啊!”
“净会奉承人!”这话听着受用,张婕妤笑了起来,拧了拧周丽春的腮帮子,忽然又叹息,“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楚呢?做嫔妃的,没有孩子就是不行啊——但凡有一个,也不至于让人这样欺负。”
“谁敢欺负婕妤呢?”
“还有谁呢?阖朝上下还有谁这么嚣张?”提起此事,张婕妤忿忿不平,“主上发敕赐给我父亲的田,秦王偏偏夺给淮安王——哼,真是反了,仗着主上喜爱,眼里哪有王法?这也是主上疼他,舍不得教训。且不论抗旨不遵犯国法,可怜当父亲的气成那样,当真问这儿子一个忤逆不孝,打死都不冤枉!”
张婕妤的话只是一面之词,周丽春直觉上就不太相信——她不信秦王连这种事都敢做。再者,在洛阳宫为索取财宝和官爵,张婕妤可是与秦王结了仇,还说“回到长安走着瞧”——她一个深宫妇人,有什么手段能让立下大功的藩王“走着瞧”呢?无非就是枕边风罢了。所以,她的话能信几分呢?
但是周丽春对此事的真相一点兴趣也没有。
——一个是宠妃,一个是藩王,他们谁对谁错,与我何干呢?这辈子已经注定要寂寞终老,趁现在还跳得动,就多跳几次舞吧!
“婕妤不必生气,您的福气已是万人莫及了。”
她们又商议了一下,觉得字舞没有什么纰漏了,邬飞霞和周丽春就告退了。
出了门,周丽春走远了,却发现邬飞霞还在身边,不禁有些慌了。
“飞霞,你怎么还不回去?”
邬飞霞看出了她的慌乱,就笑笑:“别慌,邬飞霞不是那等没脸没皮的人——我只是想问问你,婕妤说秦王夺田给淮安王,你信吗?”
周丽春叹道:“信也罢,不信也罢,那又怎样呢?——与我什么相干?”
邬飞霞一愕,随即也丧气了。
“的确……我真是自找不痛快,外面的是是非非,又与我什么相干呢?人微言轻,就是知道真相,也无济于事……”
想到邬飞霞的剑器舞,周丽春到底是愿意与她做朋友的,遂扭过头来。
“你要是心里难过的话——就说给我听吧,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的。”
“无妨——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邬飞霞苦笑了一下,“事实是——秦王的教在前,主上的敕在后,所以淮安王不愿把田让出来。”
“是这样啊?”想到张婕妤在洛阳的作为,周丽春对此并不意外。
“公主妃嫔之家强夺田产,我知道的就有好几次了,这一次是到了淮安王头上,碰上个硬骨头而已。秦王也不服软,有什么罪责他愿领,就是不能收回成命。唉,等闲臣民,夺了也就任她夺了,有冤也没处诉。还有当初在洛阳……唉,你就是从那里来的,你也知道的,对吧?”[2]
周丽春点了点头,阖了阖眼。
“围困洛阳之前,主上也曾下敕,子女玉帛都分赐将士。谁知洛阳投降之后,贵妃她们一行人又往洛阳去挑选财宝和宫人,选给太极宫也就罢了,可她们还想私求——所以秦王才拒绝了她们,并非是秦王忤逆君父,他本来就有理啊。”邬飞霞长舒了一口气,“丽春,多谢你了,我就是看不得黑白颠倒,说出来了,我心里就好受多了……”
邬飞霞忽然发觉,周丽春刹住了脚步,没有跟上来。回头一看,只见她面色煞白,双手紧紧绞着披帛。
“丽春,你怎么了?”
“怎么?”周丽春牙关紧咬,浑身战栗,“原来……子女玉帛本来是都该归将士们的?”
“你到底怎么了?”邬飞霞搀住了她的胳膊。
周丽春一把抱住邬飞霞,崩溃地大哭起来。
邬飞霞忙问根由,周丽春抽抽噎噎,难以成句——
“我只当……当他、言而无信,却原来……”
“‘他’是谁?怎么言而无信了?丽春,你休要伤心,慢慢讲来。”
周丽春欲言又止。
——她与罗兴,已是永远地错过了!此事让人知道,也是白白地沦为话柄,还要说个什么劲呢?
她一扭头,掩面而泣。
邬飞霞见她这样,也不再多问,只是等她收了泪之后,把她送了回去。女伴们问她眼睛为什么红了,周丽春只说是进了沙子,就此囫囵了过去。
她只是静悄悄又流了一宿的泪。
[1] 这种舞就是后来的字舞。
[2] 《旧唐书·列传第十四》记载:“复与诸公主及六宫亲戚骄恣纵横,并兼田宅,侵夺犬马。同恶相济,掩蔽聪明,苟行己志,惟以甘言谀辞承候颜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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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大面舞(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