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升日落,也不知几回。这天夜里,周丽春忽然闻到一股焦糊味,不由得一个激灵——莫不是有人在炙肉吗?睁开眼睛,只见帘外透进来一片红光,强打精神挣起来,一步一步捱到门边,手扶着门框往外望,只见不远处火光冲天。
黑夜之间,也看不清是什么地方烧起来了。她顾不得许多了,跌跌撞撞跑出来,朝着远离火光的方向逃去。已经有不少人都惊醒了,乱哄哄地逃命。
没头没脑不知逃了几许路程,忽然有宦官在前面高呼:
“都回去!都回去!是主上下令,焚毁前朝的图籍制诏,没事!”[1]
真的没事吗?
——你说是,那就是吧。你不许,我就不干了。就是假的,难道人还跑得过火吗?再说,就是逃过了这一遭,要不了多久也得饿死。早死晚死罢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周丽春回到房中,躺倒在榻上。过了一会儿,火光果然渐渐熄灭了。
她静静地躺着,阖着眼。这间房里本来住着八个人,到如今只剩下两个。她听着自己和同伴的呼吸声,再也睡不着了。
真的没事啊。
真的是在焚毁前朝的图籍制诏?
奇怪啊,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她忽然睁开了眼睛,低声呢喃——
“我们能活了。”
“嗯?”
同伴也没睡。
“洛阳要投降了——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要焚毁前朝的文籍呢?”
到底是不愿意便宜了李唐啊!
同伴长吁了一口气,竟像是如释重负。
“——可算是了了吗?”
“了了。”
周丽春欲待接着说下去,又觉得开口太费劲,只是自思自忖。
无缘无故的,怎么会投降呢?是郑军终于撑不住了吗?还是夏军退兵了?或者……难道是唐军在虎牢关战胜了?
不会吧!
——多半是夏军久攻不克,见无利可图,就不来救洛阳了。窦建德仁义之名在外,其实也不过是个出尔反尔的无信之人!去年他就说要来援,拖到今年,今年再一拖,可不就把洛阳拖死了吗?
她想翻个身,又懒得那个费力气,终于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次日,王世充果然出降了。李世民吩咐诸军先入洛阳,把守市肆,禁止掳掠。至此,洛阳人终于盼来了粮食。周丽春知道饿久了的人不能吃多,否则会撑死,就只吃了粥。可到底是克制不住自己,一口气连吃三大碗,这才反应过来胃胀了,就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炫目的日光照得人昏昏沉沉,周丽春简直怀疑自己是在梦里——或者是临死前的幻觉?
外面早已传遍了的事,深宫里还不知道,枉自胡乱猜疑——在虎牢关,李世民以三千五百骑大败夏军十万众,生擒窦建德,还把俘虏拉到洛阳城下。王世充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下见到窦建德,与他交谈了几句,不禁垂泪。与诸将商议突围,众人都吓破了胆,万念俱灰,他只得出降。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军国大事她不懂,算术她还是会的。三千五百人把十万人打得稀里哗啦,那就是一个人能打三十个——这根本不是人,个个都是神仙下凡吧?
能带这种兵、打这种仗的,一般的凶神恶煞还不够——啊呀,秦王别不是有三头六臂吧?
她看见门外有一队军士抬着尸体,正在往外面走,忽然想起了死去的罗凤莲,霎时清醒了。
“这抬的是什么人?”她站了起来,向前几步,指着他们问守门的军士。
“都是洛阳宫里无辜的囚徒——奉了秦王的命令,活着的都放出去了,死了的就好生安葬、祭奠。”[2]
“怎么?你们要安葬死去的囚徒?”
“正是。”
“有一个人——她的尸首你们未必找得到!”
“什么?”
“从这儿出去,穿过九曲回廊,在莲池旁边有一座湖山石垒成的山,那底下有个石匣,石匣里面有一具尸体,裹着席子的——那是洛阳城南太平庄的罗凤莲!”
那守门的军士将此事上报,很快就来了两名书吏,隔着屏风,细细询问周丽春,是如何知道罗凤莲的尸体在那里的?周丽春就把她与罗凤莲的交往都说了,末了又补充道——
“罗氏还对我说,她有个胞弟名叫罗兴,大业九年投了盗贼,至今下落不明……啊,大业七年上元日,那人在洛阳跳过大面舞,还是领舞。你们要是能找到这个人,那就好了——因为罗氏的亲人都死绝了,只剩下这一个胞弟,要是连阿姊是怎么死的、葬在哪里都不知道,那也太可怜了!”
书吏在纸上又添了几笔,点头道:“记下了。洛阳初平,四海归一,寻亲的人可不少——洛阳太平庄罗兴是吗?只要他还活着,总能找到的。”
两名书吏收了纸卷,就要离开。周丽春隔着屏风,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光,看见他们模糊的身形迈出了门槛。
“等等!”
她突兀的一声高呼,令那两人十分诧异。
“周娘还有何事?”
“我与罗姊一见如故,情深义重。她下葬时,能否容我一祭呢?”
你难得游一次洛阳宫,我却难得吹一次外面的风——你泉下有知,也会答应的吧?
罗凤莲停灵在净土寺。[3]
罗兴很快就找到了——其实并不遥远,就在唐军中。唐军进逼洛阳的时候,因为他熟悉地形,还打过头阵。罗凤莲夫家没人了,娘家只剩下这一个胞弟,自然要来送她一程。周丽春自请来灵前一祭,也获准了。一乘牛车,将她送到了净土寺。
净土寺内,停放着五十四具遗骸。每日里人来人往,有戍卫的军士,有办斋会的僧人,还有寻亲的百姓。周丽春到了净土寺之后,就被安排在了西边院里,这儿来来往往的都是女客。她那间房的隔壁,住着一名比丘尼。
周丽春戴上帷帽,放下黑纱制的帽裙,将身体遮住,抱起一陌纸钱。她走出庭院,正要前往罗凤莲灵前时,她远远望见一名男子寻寻觅觅接近了这里,看起来不像普通人。那人与守门人交谈了几句,就走了进去。
也不知此人是来做什么的?
净土寺进进出出的人多了,周丽春也懒得折回去问,略望了一望,仍旧向前,来到了罗凤莲灵前。
尸首都已经装殓起来,在净土寺的最后一进院落里停放着。蓝灰色的烟尘弥漫着,鼻子里都是焚烧纸钱的气味。每一个人进来,都有军士询问来由,然后由人领着到亲人灵前去。院角摆着四个水缸,里面都盛满了水,旁边还准备了水桶。
罗凤莲的棺椁前面,跪坐着一名男子,正在将纸钱往火堆里送。他没站起来,看不准到底有多高,周丽春在心里估量了一下,觉得就一个舞者的标准,他身量还不错——再高就不行了,再高翻跟头不好翻了。看他面貌,比对着记忆里那一瞥之下模糊的影子,也不知是像还是不像。
“你就是罗兴?”
“正是。”
周丽春在他对面跪坐下来,放下了纸钱。
罗兴抬起头来——那女子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只看得出她举动优雅,身形挺拔,四肢修长。
“你是宫人周氏吗?”
“是我。”
“我应该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哪能找到阿姊的遗体呢?”
“罗姊……她是个很好的人。”周丽春絮絮低语,“她在监中,还跟一名年轻的夫人学了写字呢。趁着守备不严逃出来,遇上我之后,她还教给我了……临死前一游洛阳宫也,她很满意,后来我们还一起斗草——也没有真的花花草草,说大话就当有了……她这么热忱,这么活泼,这么豁达的一个人,怎么就……”
说着,忍不住簌簌下泪。
罗兴眼中也噙着泪水,摇摇晃晃就要落下,被他用手拭去了。
“阿姊她一直这样……小时候耶娘常说她疯疯癫癫的,一会儿想东,一会儿想西,针线懒得动,成天就爱疯玩,又是斗草,又是蹴鞠,又是打秋千,怕是将来嫁不出去唷……”说着,他如在梦中般地笑了,“那些事情,就像还在昨天一般,谁知道如今……”
“你年少时——大业七年,上元那天,在洛阳城里跳过大面舞。”
“怎么?”罗兴有些诧异,“你怎么知道?也是阿姊告诉你的?”
“不是。那时我跟亲人进城观灯,看见了你——我兄长打听过你的姓名。”
“你的亲人现在哪里?”
“一入宫廷,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两个人各自把纸钱一张一张往火堆里送。
“罗郎,你当年的大面舞跳得真好啊,我至今都忘不掉。”
“很多年没跳过了。”
“可惜了啊,这么好的身段。”周丽春不无遗憾。
“没什么可惜的,又不是再也不跳舞了——你知道秦王破阵乐吗?”
“嗯?”
“去年在张难堡——我们困守孤城,已经有半年,听说秦王来了,根本不相信这是真的。秦王摘下头盔,露出真容的那一刻,堡中人都流泪欢呼,那声音根本不是人能发出来的,这辈子都不会再听到第二次……后来我们才知道,秦王先是在吕州大破寻相,追亡逐北,一昼夜行两百余里,接战数十合。在雀鼠谷,秦王追上了宋金刚,一日八战,八战八捷,两日不食,三日不解甲……从那以后,军中就有了秦王破阵乐——最早的舞步,还有我编的在里面呢,到现在还保留着……”[4]
“噢!”周丽春听得入神,手里的纸钱滑落在地,口中忍不住呢喃道,“兰陵王……”
“啊?”
“兰陵王邙山大战,冲破重围,到了金墉城下。守军认不出他,他就摘下假面,卸下头盔……”
“噢,我明白了——不错,秦王摘下头盔的那一刻,真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天神也不过如此……我当时高兴地原地翻跟头……”
“唔——你这样子一看就知道能跳舞,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再矮也不成,再矮没气势;再高也不成,再高跟头翻不了了。”
“那当然,我就是军中的‘小翻儿王’,最会翻跟头了。”罗兴一点也不谦虚,“不过你说太高了跟头翻不了,这我可不答应。我觉得我们秦王骑术了得,又机敏又灵活,一身功夫俊极了,他要是认真翻跟头他准行——虽然他挺高的。”
周丽春想笑,又觉得失礼,虽有黑纱遮着,还是抬起手来掩住了口。
“我听读过书的人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我们秦王就没短处!——你提起兰陵王,兰陵王可比不了他!”
周丽春把散落的纸钱拢起来,理了理。
“罗郎,你不问问我在宫里是做什么的?”
“啊?”罗兴有些讪讪,似乎是自己失礼了,“那……周娘是做什么的?”
“我也是跳舞的。”周丽春慢慢地说道,“翻跟头,踢旋子,劈叉,大跳小跳,正踢侧踢倒踢……样样都好,可惜没学过大面舞。”
“学这些很受罪的——你一定吃了不少苦吧?”
“——没有你们战场上苦。”
“虽说是苦,也到头了——一举两克,四海归一,不用再打仗了。”
“可我的苦还没到头。”周丽春牵了一下帽裙,犹豫了一下,手心出了些薄汗,“罗郎,借一步说话。”
[1] 《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于是部分诸军,先入洛阳,分守市肆,禁止侵掠,无敢犯者。丁卯,世民入宫城,命记室房玄龄先入中书、门下省收隋图籍制诏,已为世充所毁,无所获。”
[2] 《资治通鉴·唐纪五》记载:“士民无罪为世充所囚者,皆释之,所杀者祭而诔之。”
[3] 净土寺就是玄奘法师出家的地方,不过此时他应该去四川了。
[4] 秦王破阵乐的发展脉络完全符合艺术的一般发展规律,草根赋予它生命力,上流将它推广和规范化,从曲子词到杂剧、昆曲、京剧莫不如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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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大面舞(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