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禹的办法,说简单也简单。
“齐王常常夤夜潜出,淫宿民宅,府门都不关的。晋阳宫看似高深莫测,其实虚得很,只要有门路,打探到令妹的消息并不难,趁夜色潜进去救人也不是办不到。校尉桥公山,他可是个好人,我们去求他带我们进去,把人偷出来,然后就离开晋阳……”[1]
范禹悄悄去寻访自己的旧识,他们见他没死,都十分惊喜。徐士英备了礼物,交给范禹,托他们打探徐佩珠的下落——原来她就被关在艳阳楼内,等待齐王临幸。徐士英闻讯,气得钢牙咬碎,大骂李元吉不是东西,恨不能插翅飞到艳阳楼,救妹妹逃出虎狼窝。好在李元吉白天畋猎无度,夜间淫宿民宅,倒是一时没顾得上艳阳楼里的徐佩珠。这一天,桥公山也找到了机会,让徐士英、关泰、范禹充作侍卫,带他们潜入了晋阳宫。
可谁知,那天他们进是进了艳阳楼,看到的却不是徐佩珠,而是另一个女人。
却也不是陌生人——那女人一见范禹,大吃一惊。
“啊呀,范郎!——真的是范郎吗?你……你是人还是鬼?”
“我当然是人啊!那天被刺倒在地,拖到荒郊,一场夜雨,又把我浇醒了。我挣到他家门首,是这位——豪侠关泰救了我。”范禹看到这个女人,也十分惊愕,“秀秀,你怎么会在这里?徐氏娘子呢?”[2]
若要问徐佩珠怎么变成了“秀秀”,还得回溯到那一日的白天——那时,徐佩珠还在艳阳楼里,又是恐惧,又是绝望,眼泪都已经流干了。
她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顿时胆战心惊。起先怕是齐王来了,后来听那脚步轻柔,不似男子,又疑是要带她去见齐王。正自战栗时,门开了,三名宫人走了进来。为首的那一个看起来地位高些,她身后那两个捧着精美华丽的衣裙。
“把门关了——服侍徐娘子换换衣裳吧。这么美的女子,要好好打扮起来,齐王才会高兴。”
徐佩珠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扣头,哭泣着哀求道:“别……别让我去见齐王……粗野民妇……不敢、不敢……”
“怎么?这么好的衣裳,你不愿意穿?这可是我亲手绣的呢——你打听打听,在晋阳宫内,论女红谁比得了我崔秀秀?你看看,看看这绣工……这金线都是我亲手捻的,盘出图案,用丝线钉上去……你看看这样子,描得好不好?还有这花瓣,这可是七种不同颜色的丝线,细细密密搭起来的呢,都交叉着,一个压一个,你看像不像天成的?——噢哟,我觉得天成的都没这个好看呢……”
崔秀秀将衣裳展开,不厌其烦,一处一处指给她看。良久,徐佩珠仍是哭泣不止,崔秀秀便将衣裳放下了。
“好了好了,你也别哭了,站起来站起来——这么好的衣裳,你不愿意穿,我穿!”
徐佩珠吃了一惊,抬头看去,只见崔秀秀完全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崔秀秀脱下上衣,解下裙子。由那两名宫人将衣裳展开,替她穿了,又系好了裙子。崔秀秀走了几步,低头看了看身上衣裳,又揽镜自照,满意地欣赏了一番,还问她的两名女伴:
“如何?好看不好看?”
“衣裳也好,人也好——真是好极了!”
徐佩珠已经忘记了哭泣,跪坐在地上,看着她们一阵阵发愣——这是要干什么?
崔秀秀看见她还没站起来,就走了过来。
“你怎么还不起来?等着我扶你吗?那可不行,你刚哭过,眼泪还没干呢——绣品是不能沾水的,因为丝线和料子缩水不一样,一沾水就皱巴巴的,衣裳也就毁了,更不要说这上面还压了金线呢!”崔秀秀眨了眨眼睛,“我听说,当年文帝时,六宫都穿洗过的衣服,她们就从来不要绣的,只要染的,什么绞缬、夹缬、蜡缬,染出三色、五色、甚至七色,或者在打褶上做文章,或者在首饰上出奇出彩——为了美啊,真是把办法都想尽了……”[3]
她又望了望徐佩珠,似乎也浑不在意自己扯得太远,只是笑笑。
“总之——你快起来,别弄坏了我这一身好衣裳!”
徐佩珠咬了咬牙,强支着软绵绵的双腿,吃力地站了起来。
“这就对了。”
崔秀秀指了指自己脱下的衣裳。
“你把我的衣裳换上,跟她们走,今晚就睡我的榻。明日晨起,她们会安排一乘牛车,你坐上出去便是——有人问起,就说女史崔氏病了,要出宫将养。”
徐佩珠一下子怔住了。
这是……放她走?
突如其来的喜悦,让她觉得好像在做梦一样。
“这么说,我……可以走了?”她嗫嚅着,“可我……我又不认识你……为什么救我?”
崔秀秀抱起了胳膊。
“我想侍奉齐王,不行吗?”
徐佩珠摇着头,又是难以置信,又是感恩戴德。
“这样的大恩,我该怎么报答你才好……”
“不用报答——我本不是救你,我是为了我自己。”
“为了自己?”
崔秀秀并没回答她,只是催促:“快走吧——耽搁太久,该惹人疑心了!”
徐佩珠连连点头,换上了崔秀秀的衣裳。她与两名宫人将将走到门口,正要拉开门闩时,忽然又畏缩了。
“这样……能行吗?万一被人发现……”
“嗳,衣裳都换好了,现在又说怕——你怕什么?再说,你留在艳阳楼里,难道就不怕了吗?这是祸事自己找上门来,你怕就有用了?”崔秀秀拾起一方绢帕,走了上来,“这个忘了给你,这是我的绢帕——亲手绣的。你看,这是宝相花呢,只有极乐世界、神仙府邸才有的,最吉祥如意的花。你带上我的宝相花,就什么都不怕了——它一定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徐佩珠接过了绢帕,只见那宝相花五彩斑斓,金线光华璀璨。她忽然觉得,似乎有一股温暖的力量,从上面散发出来,驱散了战栗与恐惧,一下子令她的内心安定了。
徐佩珠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拉开门闩。她正要推门时,耳边忽然又传来崔秀秀的嗓音——
“不许再哭了。”她俯身凑到徐佩珠耳边,笑吟吟地耳语,“记着绣品一沾水就毁了——你要是哭坏了我的宝相花,我可不依!”
徐佩珠一直都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英勇无畏的人——自幼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从来就没有什么需要她放手一搏的事,自然就难免优柔怯懦。此一番她被宇文宝抓去,关在艳阳楼里等候齐王临幸,本来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谁知竟有两拨人先后来救她,而这两拨人恰恰在艳阳楼里遇着了。
那一夜,徐佩珠担惊受怕,哪里睡得着?听见外面步履凌乱,门环一响,以为事情败露,吓得几乎窒息,连睁开眼看一看都不敢,只是紧紧攥着手心里绣着宝相花的绢帕。正在这时,她忽然觉得一阵香风近了,有人拍了拍她的脸,噗嗤一声笑了。
“哎呀,你怎么这么老实啊?叫你睡,你就真睡得一动不动啊?——我知道你没睡着,快起来起来,我们走了。”
徐佩珠听到这声音,十分惊喜,睁开眼睛,借着月光一瞧,果然是崔秀秀。匆匆忙忙穿好衣裳,跟她出去之后,徐佩珠看到了更惊喜的事——阿兄就在外面,还有他的两个朋友。
他们本是偷进晋阳宫来的,不敢多耽搁。携了徐佩珠,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对崔秀秀道谢。崔秀秀却紧追几步,展开双臂,拦住了他们。
“崔女史,这是何意?”
崔秀秀只瞥了徐士英一眼,然后目光就落在了范禹身上。
“你知道我原本打算怎样救你妹妹的?”
“怎么讲?”
“我早已安排了一乘牛车,明日清晨把你妹妹送出去,让她顶我的名,就说女史崔氏病了,要出宫将养。”
“这……”
“——所以,不论明天会发生什么,反正晋阳宫里是不会再有女史崔氏这个人了。”崔秀秀低下头,玩弄着自己的手指。
关泰和徐士英还在懵懂,范禹却心头一颤,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一起走吧。”
崔秀秀瞥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早该如此了!——我要是不说,难道你就想不起来带我一起走?”
TBC
[1] 《新唐书·列传第四》记载:“元吉喜鹰狗,出常载罝罔三十车,曰:‘我宁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夜潜出淫民家,府门不闭。”至于桥公山是个好人这设定,那得问京剧《御果园》为什么要编“桥公山救某的命还”了……
[2] 崔秀秀的名字来自《警世通言》中的《崔待诏生死冤家》女主璩秀秀,璩秀秀本是王府的养娘,跟碾玉待诏崔宁私奔,后来被抓回来打死,鬼魂又跟崔宁生活了很久,被人认出是鬼之后,抱住崔宁,做了一对鬼夫妻。
[3] 别说隋唐了,就是现在,绣品也是不能沾水的。戏曲院团里戏服有绣花,都是不洗的,清洁就用毛刷子。既然隋文帝“六宫咸服浣濯之衣”,我觉得肯定不绣花,但是不绣未必不染,所以我就按照常理推测了一下。顺便说一句,现在有些穿汉服的人啊,我一看那皱巴巴的绣花,就知道她们不懂,把衣服洗了,真的很想提醒她们,奈何跟人不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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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宝相花(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