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士中一行人是交割了弓材就要回程的,并不在长安停留太久,因此打算找一家逆旅,安排萧雪艳主仆住下。
刚进了坊门,忽然四周一片骚动,呼喊声由远及近,一浪高过一浪:“长林兵来了!快躲开!”
数骑人马飞驰而过,浑不顾坊内行人,他们一行人狼狈躲避,险险避开。萧雪艳知道白士中常常往来于长安城,便问他:“这长林兵是什么?怎么长安人见了他们,就跟我们商洛人见了吴独一样?”
“你哪里知道?长林兵本来就是长安城的恶少年,被太子私募为宫甲。唉,德行差的人有了撑腰的,还能有什么好事?——谁敢拿他们怎么着啊!”
“既然是私募,就该去告他才是啊!”
“告?你以为没人告过?当年可达志从幽州带来三百突骑,安置在皇宫东面诸坊,有人把这事捅出来,是是非非早就明白了,可是长林兵解散了吗?更有甚者——”白士中压低了嗓音,“你知道庆州叛乱吗?那么大的事,听说太子都差点被废了,到头来长林兵不还是长林兵?”[1]
战乱方息,国家未富,即使国都长安,亦是一片凋敝之景,好容易才找到一家能住的逆旅。进门的时候,没见着这家的主人,只看见门槛上坐着一个小婢,见有客人来了急忙迎上来,请他们稍待。过了一会儿,又有一个小婢打起帘子,从里面走出来一名男子,身材魁梧,满面潮红,衣冠仍是歪的,乜斜着眼睛瞥了他们一下,满脸不痛快。后面紧跟着出来一个妇人,头发半散不散地拢着,仍在整理衣襟,对那男子连连媚笑,好言好语将那男子送走了,这才来招呼客人。
萧雪艳已解人事了,见此情景尴尬异常,白士中也在暗悔。只是匆忙之间,实在不好再找别的住处,也只得将就了。
“多谢白郎一路照应——你公事要紧,就不要久留了,我们主仆三人自己安排吧。”
“唉,多有不周,还望见谅!”
这家逆旅的主人姓谢名行健,一心礼佛,常常连日不回家,连自家店开与不开都懒得问。倒是妻子冯素蕙精明强干,逆旅内外全凭她一人张罗,不仅能为客人置备酒菜,还卖斗笠、蓑衣和草鞋。还有一双儿女谢仲举、谢鸾仙,两个奴婢翠云、碧云,都在店中。[2]
萧雪艳主仆三人安顿好了行李,准备去呈牒,又拜托冯素蕙:“冯氏娘子,我们主仆要去尚书省呈牒,辛苦你看守门户。”
“怎么?去呈牒?”冯素蕙托着下颌问道,“你们有什么冤情呀?”
“我们县里的恶霸吴独,强占田宅,欺男霸女,诬陷良善,县官不敢管他,只好来求天子与宰相做主。”
“县官不敢管?他凭什么?”
“不过是裙带而已。”
“裙带?”
“他的姨母尹氏是天子的宠妃。”
冯素蕙挑起眉毛,同情地望了望萧雪艳,叹了一口气。
“我劝你们别告啦,还是趁早回去吧!妃嫔公主之家侵夺田产算什么?我们见得多了,谁能禁制?就连淮安王立功受赏得的地,张婕妤他们家都敢抢呢。别说那个吴独不过是强占田宅、欺男霸女、诬陷良善了,齐王当年在太原的时候,践踏农田,公然抢掠六畜,夜开府门,闯入民宅宣淫,甚至当街射人,百姓们死伤惨重,到最后还不是官复原职?皇亲国戚,谁管得了?”[3]
初见面就撞见她行为放浪,又说出这些话来,让萧雪艳越听越难受:“长安城天子脚下,难道也跟我们商洛那个小地方一样吗?”
“世事本就如此,在哪儿都一样。长乐王在凉州,不也是把那些歹人引为左右?市人谁不深受其害,可又怎样?回吧回吧——我可是为了你们好。”[4]
“谁都能回去,可我不能——吴独诬陷我父亲投毒,还想霸占我为妾,我还有回头路吗?”
“咳!这算什么呀?”冯素蕙摇了摇头,“这已经算讲道理的了!庐江王为了得到一个美人,直接把人家的丈夫杀了,又如何呢?”[5]
萧雪艳哼了一声,再也不理会冯素蕙,一跺脚,一转身,径直出门去了。
寻寻觅觅来到了尚书省,萧雪艳让小菱和曹福在外面等着,自己捧了牒文上前,对门官说明了来意,由官吏引着到了偏厅,那里已经有几个等着呈牒的人了,按次序等候着。前面的人陆续上堂去,下来之后喜忧不定。等了又等,终于有人来唤萧氏上堂了。
萧雪艳扶了扶发髻,整了整领口,掸了掸衣裳,跟随官吏上堂去。见了堂上坐的官员,急忙行礼,捧着牒文递上。
那官员粗粗浏览了一遍,将牒文放在案上,抬起下巴,用鼻子尖瞥了瞥萧雪艳:“萧氏,商洛人?”
“正是奴。”
“大闺女抛头露面上公堂,像什么话?你家的男人呢?”
“阁下容禀!”萧雪艳急忙解释道,“奴的父亲遭人诬陷,蒙冤入狱,家中又无长兄,因此……”
那官员打断了她:“你那过所上写了是进京呈牒的吗?”
“没……没有……”萧雪艳伏在地下,口舌有些发干,“可是,那吴独在商洛县一手遮天,奴实在是无法……”
她还没说完,只听“啪”地一声,牒文被摔在了地上。
“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
“哎呀,阁下啊!”萧雪艳急急辩解道,“为父伸冤顾不得许多了,求阁下念在奴一片孝心……”
“行了行了你别说了,尚书省可是有王法的所在!”那官员早就不耐烦听她说下去了,“得亏是我仁厚啊,要是遇上别人,当浮浪户拿了,你这小身子骨可禁不起一顿板子——还不与我滚了下去?”
泪水一下子涌上了眼眶。
萧雪艳拾回了地上的牒文,忍气吞声行了礼,退了下去,一边抹泪一边走出了尚书省。
外面小菱和萧义见她哭泣着出来,急忙迎上来。
“三娘,怎么样了?”
萧雪艳抽噎着,将堂上发生的事说给他们听。小菱气得一跺脚:“尚书省是有王法的所在,怎么这王法不去收拾吴独贼,反倒在我们面前耍威风呢?”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曹福叹了口气,“我们这样的人,又怎么告得倒皇亲国戚呢?三娘啊,我们还是先回家去,再从长计议吧。”
“回家?从长计议?吴独贼就在商洛县等着,回家哪有什么从长计议的余地?——告不成,我宁可死了!”
“哎呀,三娘,使不得啊!”曹福急中生智,“白郎他们应该还没走,我们不如再去问问他——他常常往来长安,说不定他还有什么门路呢?”
萧雪艳想了想,也别无办法了,只得点头道:“只好如此。”
曹福松了一口气。他嘴上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要与众乡人一起,劝三娘仍跟着他们回去——只因临行之前,夫人交代过他,告不成也就罢了,可是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三娘平平安安带回家去。
唉!儿女再不听话,也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啊!三娘啊,你生来烈性,受不得半点委屈,哪里能真正领会做娘的一片苦心?
[1]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建成乃私召四方骁勇,并募长安恶少年二千余人,畜为宫甲,分屯左、右长林门,号为长林兵。”《资治通鉴》记载:“建成擅募长安及四方骁勇二千余人为东宫卫士,分屯左、左长林,号长林兵。又密使右虞候率可达志从燕王李艺发幽州突骑三百,置宫东诸坊,欲以补东宫长上。为人所告,上召建成责之,流可达志于州。”
[2] 谢行健、谢仲举、谢鸾仙这一串都来自京剧《谢瑶环》,谢仲举就是谢瑶环扮男装改的名字,还有她的爱人袁行健,侍婢苏鸾仙。上唱词:“明知道朝中必结怨,只要解万民愁,我哪顾得一身安!……愁只愁江南的百姓又要遭苦难,愁只愁天下纷纷难免战血丹……”冯素蕙来自京剧《周仁献嫂》,翠云来自越剧《五女拜寿》,碧云是跟翠云来的,反正都是斗奸臣啦。
[3] 《旧唐书·隐太子建成传》记载:“时太宗为陕东道行台,诏于管内得专处分。淮安王神通有功,太宗乃给田数十顷。后婕妤张氏之父令婕妤私奏以乞其地,高祖手诏赐焉。神道以教给在前,遂不肯与。婕妤矫奏曰:‘敕赐妾父地,秦王夺之以与神通。’高祖大怒,攘袂责太宗曰:‘我诏敕不行,尔之教命,州县即受。’”
[4] 《新唐书·长乐郡王幼良传》记载:“(李幼良)出为凉州都督,啸不逞为左右,市里苦之。”《资治通鉴》记载:“凉州都督长乐王幼良,性粗暴,左右百余人,皆无赖子弟,侵暴百姓。”
[5] 《资治通鉴》记载:“上尝闲居,与语,有美人侍侧,上指示曰:‘此庐江王瑗之姬也,瑗杀其夫而纳之。’避席曰:‘陛下以庐江纳之为是邪,非邪?’上曰:‘杀人而取其妻,卿何问是非!’对曰:‘昔齐桓公知郭公之所以亡,由善善而不能用,然弃其所言之人,管仲以为无异于郭公。今此美人尚在左右,臣以为圣心是之也。’上悦,即出之,还其亲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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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剪刀记(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