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雨水匮乏,干旱又有了卷土重来的迹象。祸不单行,九月突厥寇边,又起了传言,说朝廷要征发民夫去修长城,一时间猜疑四起。官府发榜辟谣,这才安定了人心。[1]
贞观三年,关中又遇旱灾,朝廷依旧是善加赈济,总算渡过难关。入冬之后,天子下诏点兵,讨伐突厥。母亲亲手打点行装,妻子细细缝制寒衣,三兄穆良将鞍韂安置好,将马牵出来,又用左手扶了扶马鞍,见它确实是稳稳当当,这才将马鞭递给了穆居易。[2]
“五弟,你……”一时间,他想说的话似乎有很多,哽在喉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说,如果不是阿兄身有残疾,就该跟你一起上战场;可他又想说,出门在外不必担心家里,母亲有我侍奉;他想说,你要奋勇杀敌,为国尽忠;可他又想说,你要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来……
最终,穆良用左手挽定了缰绳,别过脸去。
“五弟——上马!”
贞观三年十一月,唐军出兵十余万,兵分六路,由兵部尚书李靖节制,讨伐突厥。李靖率骁骑三千出马邑,直驱恶阳岭,突利可汗大惧,一日数惊,李靖又遣间谍离其心腹。十二月,突利可汗降唐。贞观四年正月,李靖进屯恶阳岭,夜袭定襄,大破突厥,颉利可汗仅以身免。二月,李靖又选精骑一万,携二十日粮,引兵自白道而出,大破突厥于阴山。颉利独骑遁逃,复整军万余,欲渡碛口,李世勣陈兵于前,其大酋长皆率众降唐。三月,颉利败走沙钵罗部落,张宝相领兵包围沙钵罗营帐,生擒颉利可汗。东|突厥汗国就此覆灭。[3]
这一战,穆居易在任城王李道宗麾下,一出战便在灵州大破突厥。随后只听到别人那里捷报频传,自己这里却无大的战事。直到三月间,突厥大军已经灭的灭、降的降,任城王这才进逼沙钵罗部,意图生擒颉利可汗。众兵卒这下可兴奋坏了,都嚷着“踏平沙钵罗,活捉颉利可汗”。听说颉利可汗数骑败走荒野,以为总算有了用武之地,谁知苏尼失动作太快,早把人擒拿了,最后几乎是献出颉利,举兵投降。
赢是赢了,可是——嗳,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每次赢了,我都不知道我们是怎么赢的呢?
这一年对于大唐王朝来说,是个双喜临门,不仅北方强敌一举荡平,而且天下大稔,斗米不过三、四钱。穆居易与同伴们回到了家乡。听说子弟归来,家家户户杀猪宰羊,以贺凯旋。到了五月间,一日忽有乡人来找他,说有故交前来。穆居易忙整衣冠,出门相迎,竟是程光普,不觉大为惊喜。[4]
“原来是程兄啊!程兄,你怎会光临寒舍?”
“朝廷复置丰州,我正要携妻儿回乡祭祖,顺路前来拜会。”[5]
“回乡祭祖,应有车驾。”
“车驾已在驿站安置妥当。”
“那哪像话!”穆居易上前带住了程光普的手,“你们一家难得到此,我难道连一点地主之谊都不尽吗?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死了?——阿兄,娘子,快去杀猪宰羊、沽酒排宴——我们有贵客到了!”
席间,两家人彼此相见。孩子们坐不住,索性放他们一块儿玩耍去了——反正如今盗贼绝迹,外户不闭,稚子出门也不必担忧。
程光普和穆居易上一次见面,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故交重逢,自然是有说不完的话。
“……我一心想出战突厥,可我没想到,在长安也有在长安的好处——三月间,眼看着突厥覆灭已成定局,西北各国君长都来朝觐,为我们的天子上尊号曰‘天可汗’。我听说那天,四夷君长,列国衣冠,咸集于阙下,都仰慕我们大唐的风华盛景。唉!可惜你我都没赶上啊!”[6]
“——这就叫万国来朝?就跟当初的汉武帝一样?”穆居易忽然怔了一怔,“这才是做汉人,对吗?”
程光普也怔了怔,想了想,随后一点头:“就该如此——本该如此!”
“程兄,没赶上万国来朝也就罢了。我们要打仗,不在长安,也没奈何。我这次人倒是在战场上,却一直在听着你们捷报频传。嗳,我可得问问你了,正月里你们夜袭定襄,到底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那一夜啊……”
程光普微微仰起脸来,阖了阖眼睛,陷入了回忆——
那一日,天色渐晚,月上东山。满地衰草被白雪覆盖,起起伏伏,无边无际。朔风萧萧,白雪如沙尘一般被吹起,近处如碎石飞溅,远望如白雾迷离。
趁着一钩弯月,三千骁骑践雪而行。北方多时令河,夏季在沙洲间流淌,或分或合,有如碎辫,到了冬季河水干涸,只留下沙洲和流水冲出来的河道,那些河道有些地方十分松软,倘若马蹄陷下去就成了不小的麻烦。好在前面的队伍早已探过了路,留下了标记,数路纵队,走的都是最好走的路,挥鞭纵马,跃过沙陷,翻山越岭,疾驰如飞。
风雪扑面,有如刀割,酷寒砭骨,四肢被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寒风灌入鼻腔,程光普甚至在怀疑自己还有没有鼻子,而咽喉又喘不过气来,似乎要冒烟。前前后后,一簇又一簇的炬火蜿蜒着,在风雪和起伏的丘陵间时隐时现。抬起头来,只见空中星辉熠熠,似乎伸手便可摘下。又看那银河横空,程光普蓦然想到,莫非天上也有一支与他们一样的军队,正在飞驰疾进、准备大破敌寇吗?
——神话中可也有过这样的传奇?
十五年前,突厥将隋天子围困在雁门,解围之后,御驾南巡,再也不敢回到中原。此后,中华大地狼烟四起,沧海横流,突厥扶持傀儡,掳掠物产与人口,成为控弦百万、不可一世的草原霸主。就在十二年前,朝廷割丰州给突厥,抛弃了一郡百姓。就在六年前,唐天子因突厥侵扰,一度要迁都避其锋芒。就在五年前,张瑾对战突厥大军,在太谷全军覆没。就在四年前,颉利可汗进逼至渭水便桥,天子不得不与他刑白马为盟。北方的百姓们终日战战兢兢,多少人被突厥害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程光普也曾历经千难万险,多少次自度自忖,都觉得已是必死之局。可谁又能想到,翻云覆雨之间攻守易型,如今竟是我们长驱直入,夜袭定襄!
那一夜天上的寒星,令程光普想起了当今天子那明亮而锐利的眸子。这熠熠寒星,一定也欲看此夜,我军如何倒挽银河,洗净十余年来万千百姓的血泪与耻辱,洗出一个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堂前忽然掠过两道黑影,程光普的思绪蓦然回转,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双燕子,又在养育第二窝雏鸟了。
紫燕双双,穿过了血流漂橹的战场,穿过了十室九空的城乡,穿过了荒芜的田野,穿过了阻绝的道路,穿过了无数风霜雨雪,终于来到了此时此地——这个山色与水色绘就的、酒香与麦香酿成的、笑声与歌声相和的——
太平秋。
是啊。
——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7]
(第一卷完)
[1] 《资治通鉴》记载:“(贞观二年九月)天少雨……己未,突厥寇边。朝臣或请修古长城,发民乘堡障,上曰:‘突厥灾异相仍,颉利不惧而修德,暴虐滋甚。骨肉相攻,亡在朝夕。朕方为公扫清沙漠,安用劳民远修障塞乎!’”
[2] 《旧唐书·太宗本纪》记载:“(贞观三年)六月戊寅,以旱,亲录囚徒。遣长孙无忌、房玄龄等祈雨于名山大川,中书舍人杜正伦等往关内诸州慰抚。……(十一月)庚申,以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以击突厥。”
[3] 唐灭东|突厥之战,《资治通鉴》记的最完整清晰:“(贞观三年十一月)庚申,以行并州都督李世勣为通汉道行军总管,兵部尚书李靖为定襄道行军总管,华州刺史柴绍为金河道行军总管,灵州大都督薛万彻为畅武道行军总管,众合十余万,皆受李靖节度,分道出击突厥。乙丑,任城王道宗击突厥于灵州,破之。十二月,戊辰,突利可汗入朝……(贞观四年)春,正月,李靖帅骁骑三千自马邑进屯恶阳岭,夜袭定襄,破之。突厥颉利可汗不意靖猝至,大惊曰:‘唐不倾国而来,靖何敢孤军至此!’其众一日数惊,乃徙牙于碛口。靖复遣谍离其心腹,颉利所亲康苏密以隋萧后及炀帝之孙政道来降。……李世勣出云中,与突厥战于白道,大破之。(二月)甲辰,李靖破突厥颉利可汗于阴山。先是,颉利既败,窜于铁山,馀众尚数万;遣执失思力入见,谢罪,请举国内附,身自入朝。上遣鸿胪卿唐俭等慰抚之,又诏李靖将兵迎颉利。颉利外为卑辞,内实犹豫,欲俟草青马肥,亡入漠北。靖引兵与李世勣会白道,相与谋曰:‘颉利虽败,其众犹盛,若走度碛北,保依九姓,道阻且远,追之难及,今诏使至彼,虏必自宽,若选精骑一万,赍二十日粮往袭之,不战可擒矣。’……遂勒兵夜发,世继之,军至阴山,遇突厥千余帐,俘以随军,颉利见使者大喜,意自安。靖使武邑苏定方帅二百骑为前锋,乘雾而行,去牙帐七里,虏乃觉之。颉利乘千里马先走,靖军至,虏众遂溃。唐俭脱身得归。靖斩首万余级,俘男女十余万,获杂畜数十万,杀隋义成公主,擒其子叠罗施。颉利师万余人欲度碛口,李世勣军于碛口,颉利至,不得度,其大酋长皆帅众降,世勣虏五万余口而还。……(三月)庚午,突厥思结俟斤帅众四万来降。……初,始毕可汗以启民母弟苏尼失为沙钵罗设,督部落五万家,牙直灵州西北。及颉利政乱,苏尼失所部独不携贰。突利之来奔也,颉利立之为小可汗。及颉利败走,往依之,将奔吐谷浑。大同道行军总管任城王道宗引兵逼之,使苏尼失执送颉利。颉利以数骑夜走,匿于荒谷。苏尼失惧,驰追获之。庚辰,行军副总管张宝相帅众奄至沙钵罗营,俘颉利送京师,苏尼失举众来降,漠南之地遂空。”
[4] 《资治通鉴》记载:“是岁(贞观四年),天下大稔,流散者咸归乡里,米斗不过三、四钱,终岁断死刑才二十九人。东至于海,南极五岭,皆外户不闭,行旅不赍粮,取给于道路焉。”
[5] 《资治通鉴》记载:“(贞观四年五月)丁丑,以右武卫大将军史大奈为丰州都督。”
[6] 《资治通鉴》记载:“(贞观四年三月)四夷君长诣阙请上为天可汗,上曰:‘我为大唐天子,又下行可汗事乎!’群臣及四夷皆称万岁。是后以玺书赐西北君长,皆称天可汗。”
[7] 《秦王破阵乐》的最后两句,不用解释了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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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燕还巢(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