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南墙 第2章 事簿

岁末寒冬，窗外白雪纷飞。

伫立在山头的祝神庙里，大批信众裹紧厚冬衣，僵红的指尖捧了三根线香，正有序地往殿中挪动。

寒风呼啸，挟着霜雪，却在一处清幽的内院外悄然静止，似碰到了某种结界。

里屋，祝神眼帘微垂，目光落在自己安然垂放的掌中，沉心等待。

不过须臾，他耳畔轻微地纸张摩擦声，便停了。

随后一声清亮嗓音，打破四周沉寂，“并无不妥。”

“怎么会！”

死神刚将审视良久的事簿放回桌案，一直隐在祝神旁侧的侍女便猛然冲上前。

他眼皮微抬，印象里记得她叫芷听，是祝神名下的大弟子。

芷听朝他辩驳道：“神尊与我都探过，陈知秋没有仙缘，她一介凡人，先天命格怎会与卦象出入如此之大！”

“这位……”他顿了顿，“小修士。你在祝神身边修行了上百年，可曾听过四个字，愿力无边？”

说话的同时，他支起食指，沿着头上戴的玄色袍帽，往上掀了掀，有意无意的目光又瞟向身侧木桌。

桌上，墨色钩边的素白内页，从中摊开，镌刻其上的一百零八个字符，载尽了生灵命数，是为事簿。

左边是命，是因果，不可挪动。

右边是数，是现状，若开仙缘佛道，则有万千变化。

“如祝神所说，她命中这场劫难，确非定数。”死神回转视线，继续坦言，“可她的信愿，能召出何样的神明来帮她，也绝不在我的掌控之中。”

芷听冷哼一声，抬了抬下巴，说：“死神这番话，便是承认了陈知秋的事簿中记载属实，在生死关头，她的确召出了神明。”

旋即，她凤眼微觑，厉声斥问：“那敢问死神！这九天之上，八万四千座仙尊，究竟是哪一位，竟连区区灭火的神力都没有！”

“哪怕是遭人厌弃的流浪神，也……”

“芷听！”

她一心抱不平，已然忘记了身侧祝神的存在。

“神尊，我……”

“顶撞神明，破了戒律，你且自行去荒山抄经，抵消口业！”

砰！

一声震响，芷听不甘心地摔门而去，宽敞内屋又恢复了先前寂静。

祝神垂首默然了片刻，方才起身将折门轻声合上。

转身时，他从另一侧的檀木桌上斟了杯茶，递与死神。

“芷听性子直，又是第一次接手祈愿牌，难免较真了些，你别怪她。”

死神笑答：“我哪有那么小气。”

氤氲茶香，从他手中凉津津的骨瓷杯中缓缓升腾，低垂的眼睫跟着附上一层温热。

赶来祝神庙时，一路风雪，等到迈入结界，才发现此间仍停留在春日的沐浴中。

庭院古树林立，四面绿意盎然，唯独正中的桃树开了花，随着悠悠清风，散下花瓣。

“祝神的茶，喝了会上瘾。”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绕是这大雪天，我也忍不住想上门来讨一杯，不知泡的是何等名贵的茶叶？”

“极其常见。”祝神接过他手中空杯盏，“不过是用化水后的雪，掺了我院中晨光下的甘露，萃出的茶便添了丝清冽香气。”

死神闻言打趣，“既如此，为何你每次都只准我喝一杯？哪怕今日帮你解决了一桩大事，也不肯多给些。”

“若你喜欢，常来便是。”

祝神的回答得当妥帖，死神也不好再问，趁他收拾茶具的空档，准备起身告辞。

“那今日我就——”

躬身拜别时，他看见地砖上祝神的影子，莫名地怔了半晌。

他直起身，对上他欲言又止的神情。

“陈知秋尚处昏迷，她事簿中的……”祝神的唇型嗫嚅了片刻，不再往下说。

死神会意地点点头，共事了近千年，这点默契还是得有。

他宽慰道：“你放心吧，我会看住他。”

-

“咔——咔——”

日上三竿，立于祝神庙另一侧的山头处，响起阵阵劈柴声

雪风扑簌簌地刮，一多半儿都灌进了山顶破败的堂屋中。

只这漂浮于空气里的腐朽气味，始终不散。

芷听跪坐在残腿矮桌前，吸溜着鼻子，腰板儿虽挺得直，握墨笔的指尖却止不住地发抖。

“吱嘎——”

听见声响，芷听微微转头，就见晏乐捧了一大捆干柴进了屋。

他走到屋角，木柴劈劈啪啪地自从怀中滚落，而后他躬下身，拿起旁侧的打火石。

接连不断地哧哧声中，那团温暖的红光始终没有出现。

他困惑地嘶了声，转头四下张望时，探寻的目光望向了矮桌上飘曳的烛火。

透过那缕微光，晏乐捕捉到了芷听的视线。

心中一喜，他忙不迭地上前，劝说道：“哎哟！我说师姐，你都在这破庙待了快两年了，咱就别赌气了，主动向神尊认个错，行吗？”

芷听瞥了他一眼，开始继续抄写那点竖不成字的经。

晏乐半蹲着，双手扒在矮桌边沿，右边儿那簇烛光映到他眼下的一寸肌肤，暖烘烘的。

“师姐……”见她一言不发，他满是娇嗔地嚷了声。

论起芷听的脾性，祝神庙里是人尽皆知，然后…避而远之。

她入庙时间长，又得神尊赏识，可对世间许多事，她不光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还异常执拗。

某些时刻，就连神尊也得让她三分。

连受万人敬仰的神尊都如此，其余弟子更是不用说。

偏生晏乐性子软，见不得这修仙之地有类似“孤立”一事的发生。

且相处久了，他甚至觉得，在这千篇一律的教条里，能像芷听这样自成一派，也许才是升仙正道。

可……

陪她住在破庙的这两年，他的想法再次倒戈，世俗教律没什么不好，起码穿得暖吃得饱。

“晏乐——”

“师姐你想通啦？！”

面前忽传来芷听的声音，晏乐即刻回神，眼睛都瞪圆了。

却见她捏着开裂的硬木笔杆，往他手边结冰的砚台戳了戳，淡淡开口道：“墨汁用完了，你回神庙取些来。”

“……”

他不情不愿地噢了声，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门。

临行前，还搬了块儿石头抵在门脚处，生怕等到他回来时，连大门都被这阴风给掀了。

行至路口时，他先是朝手心哈了几口聊胜于无的热气，随后捂住耳朵，踏着滑溜溜的雪地，一路俯冲。

这冰天雪地的天，要想下山，全靠惯性。

且神尊曾说过，他的命和他的性子一样软，摔不死、砸不烂。

本想从神尊的庭院抄个近路，结果一个没刹住，他直接滑到了祝神庙的大门口。

他仰头，望了望不远处通往神庙的长石梯，认命般地骨碌碌站起了身。

“嚓，嚓，嚓……”

他一路埋头走，脚底踩在雪堆里像棉花，不消片刻，眼中已显出石梯倒影。

“呼——”

他长呼一口气，提起湿漉漉的一只腿，上了一节阶梯、第二节阶梯、第三节……

诶？

晏乐忽收回脚，站在第二节石梯上扭过头，向下看去。

即便四周白雪皑皑，他也清晰地瞧见最矮一层的石梯边，蓦然显出了一个瘦弱男童的背影。

也得亏他披散在脑后的黑发，晏乐才能从他几近透明的身躯中辨认出人形来。

“喂？”

他朝那背影喊了声，没反应。

晏乐蹙着眉，在走与不走之间犹豫不决。

半晌，他做出了决定。罢了，师姐那鬼画桃符的经，不抄也行。

晏乐走到男孩儿面前，又唤了声，“喂！”

他仍旧没反应，只是仰头，盯着天幕下那四散飘落的雪花瞧。

“喂！！我说！！”晏乐气得伸手猛推了他一下。

肩头突如其来的力量，让男孩瞬间仰躺在地。

他缓了片刻方才撑起身，小心翼翼地问：“你…能看见我？”

晏乐挠头，愈发觉得莫名其妙。

蓦地，他脑中灵光一闪，难不成他是躲避死神追捕的亡灵？？？

这想法刚冒出，他就忍不住地暗喜。

当初师姐被罚上山，死神也在场，若他将这漏网之鱼献于死神，再让他帮忙在神尊前说和说和，师姐下山不就指日可待了么！

思绪一落，他赶忙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沓符纸，挨个儿往男孩儿的脑门上贴。

“这个没用，这个没用，这个也没用……”

不过片刻，雪地里就撒满了废弃的黄色符纸。

“怎么都没用啊！”

晏乐沉声抱怨，心下更是疑惑了。

他气鼓鼓地俯下身，凑到男孩儿面前逼问道：“你到底是什…”

男孩儿微微抬眸，晏乐忽喉头一滞，凶狠语调即刻转为惊叹，“…神……神？！！”

这一声咆哮，把冬眠的群鸟都震出了枯草丛。

芷听在屋内盯着那一簇烛光发呆，恍然间，眼前的窗玻璃忽闪过一片飞禽扑扇翅膀的暗影。

她叹了口气，又默下眼帘。

烛火照亮的矮桌边，她想起晏乐方才搭在上面的指尖。

刚上山时，他的手算得上白净修长，而今，他在终年大雪的后山，劈柴、洗衣、烧饭……

十指连带着掌骨，都生了冻疮，时常肿得像根粗壮的红萝卜。

烂了好，好了又再烂，反反复复这两年，竟从未听过他的抱怨。

心中愧意渐生，她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下定决心般轻启唇瓣，吹灭了烛火。

“咔。”

握在手中的硬木笔杆被她清脆掰断，她轻声呢喃，“这经书我真是抄够了。”

-

无边雪地，晏乐攥着衣角，眼前的男孩儿仍是一脸探询地望着他。

两人面面相觑，谁都不先开口。

僵持中，晏乐暗自在心底盘算。

像他这样的修仙之人，若遇见神明必定恭敬行礼。

更何况，他还是在世间最受人尊崇的祝神庙里修行，礼节这方面，万万错不得。

可……

他少说也修行了几十年，各路神仙多少打过照面，只这小男孩，他着实眼生。

加之他身上的神光总是忽明忽灭……

这礼，我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咻，咻咻——”

沉心思索时，鼻腔里不知何时钻了只小飞虫，晏乐拱着鼻子，顿感大事不妙。

“阿嚏！！！”

一个喷嚏，他挺直的腰板儿终于弯下了。

“晏！乐！”

而后，他听见了芷听猛然地呵斥声。

师姐终于肯下山了！

他惊喜转头，还沉浸在不用再挨冻的喜悦中。

哪成想芷听直接一个瞬移，怒火冲冲地揪起他的耳朵就骂：“你竟敢给流浪神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