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南墙 第13章 溺爱

死神：“……”

“你摸够了没有。”

死神下巴微抬，隐于黑袍下的眼眸射出寒光。

颈中银环仍被男亡灵握在手中，他不耐烦地竖起两根指头，夹住他的手掌将他往后推了两步。

梵祝一个趔趄，回过神来，正想绕过这黑衣人走到知秋身边时，忽听得“当啷”一声碎响，自己手腕被套上了一个银圈。

没等他反应，死神转头，迅捷地将另一个银圈套到了女亡灵手中。

“逃跑的亡灵我见得多了，但像你俩这样跑一半儿就不跑了，还停在这显眼地界让我抓的，倒第一次见。”

他嗓音有些低哑，像是没睡醒。

本是回殿补觉的路上，谁成想昨日整理的事簿出了纰漏，害得他半途还得加个班。

死神两根食指一勾，两只亡灵便同时被拽到了他身侧。

他左右打量了他们几眼，戏谑道：“不过多谢你们浪子回头，免了我今日的追捕工作。”

知秋这才醒过味儿来，这小子明明就和她一样是亡灵，竟敢骗她是死神？！

她气不过，指着他的鼻子嚷道：“梵祝！你——”

“当啷…”

死神扣住银圈的指尖一滞，脚底刚旋出的风即刻散了。

他偏过头看向女亡灵，语气陡然冷了几度，“你叫他什么？”

知秋眼睛眨巴两下，扯了扯唇角，却发不出声音来。

死神没有耐心，转身与左侧的少年对视了良久，方才开口问：“你叫梵祝？”

梵祝蹙着眉，沉默地盯着面前这个看不见脸的男人。

从他出现开始，他感应到知秋内心的畏惧情绪更甚。

他让她害怕，让她伤心。他不喜欢他。

死神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了几遍，忽想起什么似的，又转头看向女亡灵，“你是陈知秋，对吗？”

知秋还未从惊愕中抽身，机械性地点了几下头。

“你走吧。”

梵祝错愕地看向自己空掉的手腕，刚想追问，知秋先开了口，“为什么他能走？”

死神握着银圈的手一顿，转身望向她，挪开话题，“你不怕我了？”

知秋：“……”

死神指尖勾住知秋腕上银圈，脚底一股气流正在盘旋。

“你要带她去哪儿？！”

梵祝展开双臂，拦住去路。

“你拦我做什么？”死神挑着眉，极具戏谑的意味。

梵祝沉下声，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我问，你要带她去哪儿？！”

死神的指节规律地扣打着银圈，似在思索着什么，半晌，才从容道：“梵祝，好好珍惜你的名字。”

随即，他左手摊开，气流涌现，在风吹起之前，又加了一句，“别让祝神为难。”

“沙沙——”

疾风越过丛林，穿梭至死神脚下，他袍袖一甩，双脚已迈步前行。

“你不能带走她！”

忽然，梵祝地嘶吼穿越风声，从身后传来。

死神巍然不动，奈何知秋被另一股力量向后拖拽，好在银圈结实，不至于让她拉扯至两人之间。

他扶着袍帽转身，将知秋往自己身后一拨。

梵祝举在后方的右手中，果真旋着另一股与他方向相反的风。

溺爱害人。

他颇为无奈地叹口气，罢了，好神做到底。

于是落到梵祝面前，问道：“你了解人类的生死吗？”

梵祝眉头微动，蓦地想起晏乐说与他听的话。

“如果知秋同你说话，就是生，如果，有一天，她消失了，就是死。”

“我明白！”他抬起头，直视死神的目光，“知秋同我说话，就是生……”

“噢？”

死神无情地打断他，朝自己身后瞥了眼，“那你不如问问她自己，现在是生，还是死？”

知秋揪着死神的黑袍，颤巍巍地探出只眼睛，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当然已经死了。”

她睡了十年，经历过各种光怪陆离的梦境，本以为已经回归了现实，现在看来……倒未必。

“梵祝，你清楚自己的身份，你能存活于世，靠的可不是**凡胎。”

梵祝唇型微张，死神却没给他插话的机会。

“可你仔细看清楚了，这个小姑娘的灵魂，是一片薄纸，若想存活于世，只能灌注于血肉筑成的躯体。”

“当然，你有能力将她强行留下，但七日一过，她的灵魂没转生到新的栖息之所，到那时，你唤的风只会吹散她，再也载不住她。”

静默在三人间徘徊，死神刚转身，耳畔却再次传来少年坚定又恳切的呼喊。

“七日！”

梵祝顿了片刻，将十指摊开放在胸前，“我知道人类的时间如何算，只要七日……”

我等了十年，只要七天，每一世的七天。

死神背着身，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

僻静山谷，溪声潺潺，树叶间隙徐徐落下的浮动光影，有意无意地落在同行两人的肩膀上。

知秋盯着脚下的路，小心地跟在梵祝身边，暗自思索。

方才他与死神的对话，她明明每个字都听见了，却没大听得懂。

只知道死神收回了她腕中银圈，唤了阵风，跟着就飞走了。

也不知是何等交易，竟能几句话就说服死神放了她。

莫非他当真从地狱里来？是活阎王？还是地狱主？

“知秋。”

“啊……？”

思绪未落，梵祝的声音忽从身侧传来，她慌忙捂住嘴，生怕给说漏了。

“这个，给你。”

她眨着眼，目光落到梵祝摊开的手掌心，疑惑道：“这是…什么？”

梵祝埋头，小心撕开手里的彩色铝箔包装，随即对着她张开嘴，发出“啊——”的细微声响。

知秋被他哄小孩般的模样逗笑，刚咧开嘴角，一颗圆形糖果就钻进了口腔。

嗯…很甜。是在记忆里消失了很久的味道。

她羞怯地垂下头，盯着自己光着的脚丫。

小时候，她在乡间的田地玩耍时不小心摔进泥坑，她被吓得嚎啕大哭。

阿公慌忙跑来，从身后抱起她，一边用温水洗净她脚上的泥浆，一边轻声宽慰她。

“哎呀，我们小知秋的脚又白又长，是一双走四方的好脚呀！”

她缩进阿公怀里，抽抽嗒嗒地哭着说：“我…我不要去四方，我就要留在阿公身边。”

……

“知秋？”

梵祝弯下身，歪着头轻声唤她，少女没回答，他却敏锐地捕捉到她晕红的眼眶。

他慌了神，赶忙问：“知秋，你痛吗？”

她微微一愣，痛的感觉太陌生，却忽感脚踝处传来一阵温热。

她垂下眼帘，望向不知何时蹲下身的梵祝，一时错愕。

蓦然，一阵秋风经过，淡黄枯叶扑簌簌地自两人眼前飘落。

知秋仰头，朝灰蓝的天幕望了一眼，而后她看向梵祝，轻声道：“你能带我去个地方吗？”

深秋时节，明扬小学的家属院中，林立两旁的梧桐古树黄了一片。

老式的步梯小区，总共六层，梵祝带着知秋，飞上了顶楼阳台。

他们穿过生锈的铁质栏杆，降落在焦枯的落叶中央。

“咔嚓，咔嚓。”

“知秋，你在做什么？”

知秋侧过头，冲梵祝扬起一个充满童真的朗笑，说：“我在模拟小时候最爱听的踩树叶的声音。”

梵祝垂眼，盯着她落在枯叶上的透明脚丫。

“愣着干什么，快进来呀。”

他回过神，抬眼发现知秋已经站在门内，正向他招手。

他迈步，穿过面前敞开着一个缝隙的玻璃门。

午后的秋日阳光，微薄地透进厅堂，落到铺满屋内整洁的白色瓷砖，斜斜地映出旧式木质柜上方形黑盒的影子。

梵祝立在发出声响的黑盒前方，入神的眼珠跟随里面的五彩小人四处移动。

知秋从旁侧探过头，好奇道：“你难道没看过动画片儿？”

梵祝头一次没有将视线挪向她，只是摇摇头，问：“这是什么？”

知秋来了兴致，她在胸前抄起手，俨然一副孩子王的模样，“这叫彩色电视机，想当年，我可是院儿里唯一一个每天都能看动画片儿的人。”

“怎么样，好看吧？”她说完，还十分得意地用手肘碰了碰梵祝的胳膊。

梵祝眨了眨眼，忽然侧过头来，颇为认真地注视了她半晌，说：“知秋，没有你好看。”

她挂在嘴角的笑容一僵，余光瞟到屏幕中，正扛着钉耙大战妖魔的猪八戒身上。

“呵呵……”

笑声比自己的脑子跑得快，她伸出两根手指撑起自己耷拉的嘴角，不失礼貌道：“谢谢。”

“哗——哗——”

话音刚落，隔壁房间忽传来纸张被风吹动，将翻未翻的声响。

她提了口气，下定决心，走了进去。

屋内窗户大开，拂动垂在墙边素白的纱帘，穿透它的暖黄光线，正好打在放于褐色木质桌上的一本书页中间。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她跟随文字的指尖，透过墨迹，从轻启的口齿中，小声念诵。

梵祝走到她身侧，耳边忽听得一连串“喀哒哒哒”的滚落声。

“阿公的墨笔！”

猛然，知秋一声惊呼，他下意识跟随她迅疾躬下的腰身，用掌心悬停的风接住了穿过她手掌的细长物体。

“呼……”她松了口气，示意梵祝将它挪到台面的笔架上。

梵祝照做，随即转回身，问：“知秋，你刚刚念的是什么？”

她再次将目光挪到翻开的书页上，语气淡淡的回道：“一首唐诗。”

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什么是诗？”

她拧眉思索，想了很久，“就是用文字，把你喜欢的东西表达出来。”

“什么是喜欢？”

知秋深吸了一口气，实在懒得和他闲扯，索性搪塞道：“喜欢就是给她写诗呗。”

梵祝停止了追问，她转身越过书桌，面向背后放满书册的六层木架。

从下往上数，最矮的第一层，整齐排列着图画众多的绘本；第二层，是一套注音版的寓言故事；第三层，前半段是名著，后半段是各年级的教材；第四层，类目开始增多，史学、诗歌、散文；第五层，未经翻译的外国文学、哲学……

知秋透明的指尖，忽停在第六层书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