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自一片混沌中苏醒意识,眼皮沉重得撑不开,声音似乎被干扰,听不真切,断断续续,朦朦胧胧。
“······总算把你们夫妻两盼回来了”
他在哪里,发生了什么······
“梦梦那孩子我瞧着也喜欢······”
梦梦······
梦梦!
浮生记起来了,他记得梦梦,他也记起了往生咒--
梦梦--
梦梦在哪里--
浮生努力地挣扎,他想要自这无力中抢回自己身体的主动权,他要去找梦梦,活着的梦梦!
终于,他睁开了眼皮,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这突兀的动作却把旁人给惊住了,但是浮生根本就不在乎旁人的反应。
周围的环境让浮生意识到这是在曾经的家里,曾经已经被血洗了的地方。
不可能出现的环境,不可能出现的人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是,此刻的他来不及思考其他,也顾不上太多。
他翻下床,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手脚,顺着记忆,向着梦梦的住处奔去。
那一幕给他的冲击实在是太大了。
他永远都不可能忘掉自己拿着有匪刺穿梦梦身体时的感觉,生命流逝的温度,满手灼烧的鲜血,她死在他的怀里,她被他亲手杀死--
噩梦--
那是浮生永生永世也不可能摆脱的噩梦--
此刻的浮生期待看到活生生的梦梦,他迫不及待,他浑身绷紧。
他猛地推开门,然后,他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着的人--
浮生的脑袋昏昏沉沉了,步子也是踉踉跄跄,但是他不肯松懈。
他渴望她的温度,渴望她的呼吸,更渴望她的鲜活。
浮生冲过去,一把抱住了坐在床沿上的小姑娘,紧紧箍在怀里。
软软的,暖暖的,活着的······
活着······
是活着的梦梦·······
梦梦还活着······
那真实的感觉让浮生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放松了,意识愈发混沌起来。
“哥哥,松开我好不好,我有点难受”
浮生一瞬间分不清自己在哪里,但是这声“哥哥”却让浮生混沌的意识短暂清醒。
浮生渐渐松开紧箍的手臂,他看不大清楚,所以努力地睁大着眼睛,费力地伸出手,抚上梦梦心口的位置。
还好,这里没有受伤,没有被捅穿,也没有血······
还好,还好梦梦还活着······
还活着······
得到令人心安的结果,浮生终于满足了,他放任疲倦感袭来,意识疲倦,重重地倒下。
往生咒,他成功了,他回到了灭族之前,他回到了与梦梦的初见。
浮生期待着,期待再次醒来,期待改变上一世的结局······
浮生以为自己很快就会醒来,他想要避免被灭门,他想要远离云顶门,他有上一世的记忆,他可以自己修炼,他要保护梦梦,这一次他一定要护住梦梦——
浮生想得很好,但是,当他再次清醒时,已经是很久之后了。
浮生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黑暗之中,他的怀里紧紧蜷缩着一团柔软的温热,他知道这是梦梦,她的气息,他很熟悉。
浮生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突然,如开闸般的记忆洪潮呼啸而来,痛得他死死地咬紧牙关。
最后的一段记忆中,家主将昏睡的梦梦交给他,把他们藏在床下的暗格里,告诫他一定要保护好梦梦,让他去云顶门。
这段记忆,是浮生的,又不是浮生的。
上一世的家主,也对他说了这样的话,也将他与梦梦藏在了暗格里。
所以说,当时他见到活着的梦梦,昏昏沉沉地晕过去,等到失去的意识再次恢复清明时,已经是在灭族之后了······
他比他以为的要晚,但是,不算太晚。
对浮生来说,只有梦梦还活着,就不算晚。
昏暗逼仄的小小暗间里,紧紧抱住鲜活生命的身躯不住战栗。
浮生紧紧地抱着怀中的小姑娘,失而复得的惊喜与后怕似浪般一阵一阵地冲击着他,将他淹没,令他窒息。
身体里翻涌的浪潮从他的心涌到他的眼眶里,他止不住地双目发红,湿润,哭泣。
他再一次见到了她,他再一次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哭了出来,在梦梦看不到的地方,在梦梦不知道的时候,他哭了出来,哭得狼狈,满脸泪痕。
他的眼泪中有悲恸的苦涩,也夹杂着重逢的咸甜。
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与他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他能感触到怀里的温度,也能感知到怀里人的生命气息。
是热的,是活的,是真实的。
他的梦梦,还在他的身边,还好好活着……
浮生在这片黑暗中待了很久,直到确定外面已经没有人了,没有动静了,浮生才慢慢地滑开挡板。
借着微弱的光,滑开挡板的浮生与一张翻着白眼,脸色发青的尸体对上眼。
光线昏暗模糊,让人看不真切,因而眼前的情景显得更为渗人。
浮生抬手推开了挡路的身体,他抱着梦梦,一点一点地从里面挪出来,小心地护着小姑娘的头,没让她磕撞到。
待浮生在爬出来后,他将还在昏睡的梦梦抱到床上,稍稍清理房间里的惨状,然后守在她身边。
昏迷的小姑娘看着睡得并不安稳,眉头紧锁,前额湿冷,像是在做噩梦。
这确实是一场噩梦,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浮生看着昏睡的梦梦,伸手,颤巍巍地触碰。
长剑刺穿身体的声音,双手沾满鲜血的温热······
他亲手,将他的放在心尖上深爱着的人杀死了······
那种噩梦般的感觉又开始刺激着浮生·····
浮生爬上床,躺在了梦梦身边,他侧身看着她,而后,伸出手,温柔又紧密地抱住他的小姑娘,不叨扰,又不愿放开。
静谧的夜晚,皎洁的月色,血腥的宅邸,两个弱小的孩子,一个睡得安静,一个哭得无声······
天色逐渐亮起来,从窗柩缝隙间照进来的光亮被浅浅印在地面,拉长,加重,所过之处还能现出轻盈的尘。
外面传来了慌张急促的脚步声,浮生有着上一世的记忆,他知道来人是邶叔,所以,他没有抱着梦梦躲起来。
外出的青年回来了,他一回来,就看到了一片死寂······
“少主--"
青年看到坐在床边的浮生,连忙上前。
他完全没有想到回来之后会看到这样一幅光景,以至于,让一向严于律己的他失态了。
"小姐她······”
青年还未松口气,又看到躺在床上没有动静的梦梦,语气中带着难掩的紧张。
“梦梦只是睡着了,会醒过来的”
浮生开口解释,这才让青年男子放松下来。
“邶叔,换个地方说话吧”
浮生抱起床上的梦梦,起身。
“好”
青年男子应下,见浮生往外走,回想起方才进来时路上的惨烈,不由得开口提醒
“少主,需要稍微处理一下外面再出去吗”
“无碍”
浮生脚步不停,走了出去。
青年男子跟在浮生身后,再一次看到了恍若置身地狱的惨烈景象。
横七竖八的身体软趴趴地瘫在地上,身体全都被切了一条长长的口子,血液干涸,凝结,成块,发黑。
原本属于清晨的清新味道被腥臭掩盖,在弥漫,在扩散。
那些熟悉或是不太脸熟的面孔,都交叠在一起,肢体或长或短,残缺不全。
小姑娘很喜欢这块地方铺上青石板的小院,她说,那是最有韵味的古墨院子,是一种能让人感到舒适的环境。
而现在,在这个小姑娘最喜欢的院子里,那带着古韵的青石板被染上了不同的颜色。
从板块泥土的缝隙间冒出头的一些不知名的花草或是被踏平,或是被折压,又或是依旧生长着,只是原本的鲜活的颜色被溅上了星星点点的赤黑,透着压抑与浑浊的死气。
此刻是初晨,是新的一天的开始,是带着阳光与露水味道的时刻。
朝阳初升,本被笼罩透明的黑夜里庭院洒进一点一点的光束,把那被暗模糊的一切都在一点一点地明了清晰。
眼前的场景也清晰了,仿若人间炼狱,惊悚骇人。
可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前方小少年却是抱着一个比他还要小的小姑娘平静地穿过那片惨烈过道。
他抱着她路过了惨烈地狱,他将她送至和平处。
青年有些怔愣地看着浮生的淡漠,他一直都知道,少主和别的孩子完全不一样,他其实是一个淡漠到骨子里的人,所以,家主一直没有办法完全信任少主。
但是,家主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少主,因为,少主对小姐无比在乎。
那是少主唯一像个孩子,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般拥有温情的时刻······
“邶叔?”
浮生走在前头,却发现邶叔并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着愣在原地的青年,开口唤了一声。
青年这才回过神来,快步上前,跟上小少年的步子,走出这片惨烈的炼狱。
主宅已经没办法住人了,浮生把梦梦安置在其他的住处,安排人好好照看后,他便开始处理接下来的事儿。
他们将府里的人全部都埋葬了,让这些人不至于落个弃尸荒野的下场。
而后,留住工人,查看商铺,稳定家族生意。
待最初恐慌过后,生意一一交接,浮生将家业全权交给了邶叔。
青年不解,浮生说,他打算带着梦梦去云顶门。
灭门已经发生了,若是被无宴发现梦梦的存在,现在过于弱小的的他没办法护住她。
所以,云顶门是现在最好的庇护场所。
他们在云顶门会发生很多事,既然重新来过,他就一定要改变梦梦最后的结局。
他绝对绝对,不会再让梦梦死在自己眼前了。
家族的事情没有那么好安置,浮生与邶叔花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这个过程中,醒过来的梦梦一直都很安静。
上一世的她也很安静,浮生在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异样。
他以为这只是自己的意识才苏醒,产生了不准确的错觉。
但是,渐渐的,浮生察觉到不对劲。
在去云顶门的路上,浮生无比清楚地意识到,梦梦的情绪很不对。
他明明实实在在地牵着她,可是,这个时候的她似乎变得很虚渺,飘渺得他不可能握得住。
就像是上一世,她选择赴死时那种剥离感,那种,仿佛她不属于这个世界,仿佛她可以随意地离开的剥离感。
这样的梦梦,让浮生心慌。
"梦梦"
冰冷的思绪被一道温柔的声音拉住,梦梦回过神来。
刚刚,她恍惚得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这幅躯壳,仿佛,她游离在这个书中世界之外,以局外人的目光看待其中的跌宕起伏······
"梦梦,我会永远保护你。"
包裹着她的手的掌心温热真实,她抬头,撞进了一双明澈又温柔的眸子里。
失而复得又再次失去的无力感让人窒息,梦梦没办法承受一次又一次这样的重击。
"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他仿佛能察觉她的偏激,仿佛能看懂她的脆弱。
怯懦的她选择逃避,逃避虚幻的现实,逃避真情实感的痛苦。
"我不会让你孤独了。"
他的存在是那样真实,他的承诺是那样郑重。
"梦梦,相信我。"
少年伸出小拇指,举起,等待。
他在争取,他想改变。
可是······
梦梦看着眼前的小指,她抬头,看着眼前的浮生。
"哥,你这是要做什么?"
梦梦笑了起来。
她不想再抱有任何期待了,那太累了。
"走啦"
梦梦抬手,握住了浮生举着的手。
"天要黑了,我们得快一点找到落脚处才行啊。"
梦梦牵着浮生,向前走。
她没有回头去看,她只是坚定地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