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小区的楼道狭窄逼仄,楼道灯却是意外的亮堂。木质扶手上披着岁月的沧桑,水泥台阶上印着层层叠叠的水迹和脚印。杨纪清收起伞,跟着杨一乐往上走,又给湿漉漉的台阶,新添了一层新的水迹。
这单元楼是一层两户,东西对门的格局。
到了三楼,杨一乐摸出钥匙,打开了靠西面的房间。
这是一间一室一厅带厨卫的房间,进门见客厅,客厅不大,家具摆设有些陈旧,但胜在干净整洁,暖色的灯光一打,看着还有几分温馨。
杨纪清踩着拖鞋在客厅内转了一圈,这边按两下电灯开关,那边摸一下挂壁电视,最后绕过沙发前的木质茶几,翘腿坐在沙发上。那自由闲适的模样,仿佛他才是这个房间的主人。
“站在门口做什么?快进来啊!”杨纪清微微侧过头,招呼站在玄关处没动的杨一乐。
杨一乐扒拉了一下自己头顶的黄毛,才抬脚慢吞吞地往客厅里走。他一边反省自己怎么稀里糊涂地就把人带回来了,一边觑着眼打量沙发上的人。
一般尸体诈尸后,会变成活死人,而活死人本质上还是一具死尸,属于阴物,身上会散发阴气,这倒是跟这人身上萦绕着一股阴气的状况吻合了,但是——若是阴物,应当会对他的符纸和护身符有反应才对,可这人不但对符纸和护身符没反应,之前他将护身符拍在他胸口时,甚至还感受到了体温和心跳。
杨一乐在木质茶几前站定,视线落在杨纪清的腿上——杨纪清的左手放在大腿上,宽袖微微卷起,露出了手腕上戴着的五帝钱。五枚五帝钱叠在一起,红色手绳两端的金活扣扣在方孔中,连结成手链,就挂在他腕间轻轻晃动。五帝钱驱邪避凶,哪有阴物会贴身佩戴五帝钱的?
“咕噜噜……”
肚子鸣叫的声音,在客厅内响起。
杨纪清摸了摸饥肠辘辘的肚子,抬头看向杨一乐,“我饿了。”
杨一乐:“……”这人根本就是个大活人吧,诈尸的活死人可不会感到饥饿。
“你就是个骗子吧!”杨一乐终于忍不住出声说道,“诈尸还能诈成一个大活人的吗?”
“我是不是骗子,你可以自行求证。”杨纪清整理了一下衣袖,慢条斯理地说道,“对杨家人来说,求证一件事的真假,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你等着!”杨一乐撸起袖子,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三枚硬币,“看好了,让你见识一下我杨家家传的卜算之术!”
“哎,等等!”杨纪清出声制止。
“怎么?怕了?”杨一乐挺直腰杆,抬起下巴。
“嗯,怕了,我怕你一卦定不下结论,耽误我吃晚饭的时间。”杨纪清说着认真建议道,“要不你先把米饭蒸上?”
杨一乐顿时气成一只河豚。
他是正经学过杨家卜算之术的,就算当年在杨家人中他只能算是一般水平,但跟外面同辈卜算人相比,他的实力绝对是名列前茅的。这又不是卜算具体事宜、命理走向,不过是卜问真假这种小事,这人居然还认为他做不到一卦定乾坤,这是有多看不起他啊?
不过,被这么一气,他突然想起了杨家家族史上关于杨纪清的记载——就算这人真是尸变而成的大活人,也绝无可能是他杨家先祖杨纪清!
杨纪清,杨家第三任家主杨余林独子。家主杨余林的卜算天赋极高,杨纪清却比其更胜一筹,他在卜算一道上天赋卓绝,至今无人能出其右,当之无愧的杨家第一人。他在世的时,民间曾有“天知十分,杨纪清知其九”的说法。
杨纪清十岁那年,其父杨余林不幸过世,之后本该由杨纪清接任家主之位,但杨纪清却推了他小叔继任家主,自己去当了赏罚堂的堂主执掌家法。家族史上记载,杨纪清执掌家法期间,杨家家法甚严,即使长辈犯事,他也从不留情。这样的人,性格即便不是严苛狠厉,也该是个严肃沉稳的。而眼前坐在沙发上这人,散漫没个正形的模样,看着更像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除了年纪与杨纪清的过世时相仿,就没有哪点像杨纪清的!
“我叫外卖!”杨一乐愤愤地拿出手机,但只点了自己那份外卖,并没有点杨纪清的份。这骗子骗了他49块钱的打车费,还瞧不起他的专业技术,休想再从他这里骗走一顿晚饭!
点完外卖,杨一乐深吸一口,将三枚硬币合捧在双手中摇动,“敬问天地,此人是否为我杨家先祖杨纪清?”
三枚硬币落在茶几上,杨一乐暗自算完硬币卦象,顿时如遭雷劈——卦象显示,眼前这人正是他杨家先祖杨纪清。
“算得不错。”杨纪清看了一眼杨一乐凝固的表情,笑着给他鼓掌。虽说卜算天赋不高,但能够引出正确的卦象,还不算太差。
“这不可能!”杨一乐取回茶几上的硬币,重新合捧在手中,“我要再算一次。”
“多算几次,毕竟是认祖宗的大事,确实需要谨慎对待。”杨纪清从沙发缝里摸出遥控器,百无聊赖地拿在手里乱按。
杨一乐又扔了一次硬币。
“看!卦象显示否,你果然就是骗子!”杨一乐兴奋道。
“算错了。”杨纪清拿遥控器,点了点距离他最近那枚硬币,“这枚钱币能按正东方位算吗?”
杨一乐仔细一看,发现自己果然是算错了,这一卦还是说眼前这人是杨纪清。
“唉……”杨纪清叹了口气,看来小黄毛杨家的祖传技艺没学好,这么简单的卦都能推算错。
“我、我再算一遍……”杨一乐不信邪拿了一张小板凳,坐在茶几边上,再次起卦。
“你继续。”杨纪清刚说完,发现对面墙上的电视亮了。杨纪清顿时不再理会杨一乐,兴致勃勃地开始研究电视。
电视上新闻联播播到一半的时候,杨一乐点的外卖到了。杨纪清看了一眼完全沉浸在卜卦中的杨一乐,起身出去拿了外卖。在新闻联播和杨一乐一次又一次的起卦声中,将外卖一扫而空,随后舒服地靠在沙发里,抬眸看向对面双眼无神的杨一乐。斗志昂扬的小公鸡,此刻成了蔫不拉几的呆毛鸡。
“算得如何了?”杨纪清笑着问道。
“祖师爷!”杨一乐回神,扑通一声给对面的杨纪清跪下。
杨家人擅长卜卦算命,同时他们对自己的卜算手艺有着相当的自信,有时比起亲眼所见,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手中的卦象。杨一乐虽说卜算手艺没学到家,但在这种问对错是否的小占卜上,他的卦象很少出错。算了将近一个小时,卦象结果全部显示对方是杨纪清,那只能说明对方确实是杨纪清。
“嗯?怎么喊祖师爷?”杨纪清奇怪道。
“师父虽然收养了我,但只是认了我当徒弟……”
“但你的名字应当是入了我杨家族谱的。”杨一乐的名字若是没入杨家族谱,那他起卦寻杨家后人,卦象就不会引导他来找杨一乐,杨纪清正色道,“祖上规矩,入了我杨家族谱,便是我杨家人。你师父既然能让你入族谱,那便是视你与亲子无异。你不该叫我祖师爷,叫祖宗爷爷吧。”
“祖宗爷爷!”杨一乐看着杨纪清,眼眶微红。他的师父早些年就过世了,他曾经确有感觉师父是把他当儿子的养的,只是从未听他开口说过,这还是第一次听人那么笃定告诉他,而且对方还是杨纪清,不禁内心激荡。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杨一乐。”
“唔,初次见面,我这当长辈的理当给你一些见面礼。不过我刚从棺材里出来,也没什么合适的见面礼,就先给你看个运势。”杨纪清视线在杨一乐脸上微微一顿,随后开口道,“小曾孙,我看你这面相,近期有持续的破财之难,需要多加注意。”
“……谢谢祖宗爷爷。”破财之难他月初就算到了,而且好像是应验在这位祖宗爷爷身上了。杨一乐偷偷瞥了一眼杨纪清,随后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不对,给祖宗爷爷花钱怎么能叫破财之难呢?而且也就出了一笔打车费和一单外卖钱,这些都是应该的。
杨一乐租住的房子只有一个房间,他十分乖巧地将房间让给杨纪清,自己搬到了客厅睡。随后又出门了一趟,趁着商场还未关门,帮杨纪清买了两套衣服鞋子和一支老年机回来。
杨纪清在杨一乐的指导下,在浴室洗了个热水澡,吹干了头发才回房躺下。杨一乐将床铺得很软和,但可能是在棺材里睡太久了,杨纪清迟迟没有睡意。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过去。睡得太晚,第二天醒来也就迟了。杨纪清换好杨一乐给他买的衣服,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杨一乐已经出门上班去了,给他在厨房留了一份早饭和字条,字条上是让他有事就给他打电话。
“真是体贴的小曾孙。”杨纪清放下字条,吃完早饭后,在客厅内转了一圈,就揣上杨一乐给他买的老年机出门了。
这天是个晴天,被雨水打湿的地面已经干了大半。
杨纪清慢悠悠地走在路上,环顾着道路两旁全然陌生的风景。奇怪的高楼、平整坚实的道路、铁皮的车子以及写着简体字的招牌,还有许多他看不出名堂的东西,都是他生活的朝代不曾见过的。经历400多年变迁的时代,没有想象中那么容易适应的,但是他能做的也只有努力去适应。他需要查清他诈尸的原因,不尽快熟悉这个时代,许多事情也就没法动手去做。
快到中午的时候,杨纪清转进一条环境清幽的老胡同。砖石铺的地,灰砖叠的墙。墙后是民宅,院中的槐树从墙上探出头来,给灰色的胡同添上几分绿意。
杨纪清漫步走到胡同深处,在一户装修古意的门前停了下来。朱红大门,兽首门环,门口还蹲着两只小石狮,檐下挂着灯笼,门上悬着匾额,中间金漆大字写着“山味居”,边上小字写着“私房菜馆”。这古风的门面装修,让杨纪清看着有几分亲切,思忖片刻之后,便迈步走了进去。
门房内两名服务员正小声说着话,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姿容卓绝的青年走了进来,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带着笑容热情地迎上去。
“欢迎光临山味居。先生,您几位?”
“一位。”
“大厅还是包间?”
“大厅。”大厅应该比包间便宜,他家小曾孙看着不像有钱的样子,得帮他省点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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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祖宗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