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颗红色的危险的月亮。
夜晚,陪伴了公主一整天的兔疲倦地蜷缩在公主塌边的小窝上。兔窝被满了雪白的棉花,缝合了金色丝绸的样式,只是恰恰好容纳一个成年男子的身形。兔虽然看起来瘦弱单薄,依旧还是有着漂亮匀称的骨架,他只好缩起泛冷的下肢体。
巢和就在他仰起头就可以看见的地方,在塌边垂下一截手腕。兔注视着没有完全闭合的木窗外的月亮。
公主似睡非睡,在呓语着些什么,发出了湿漉漉的鼻音。
那是一颗野性的月亮。兔被唤醒了什么记忆和本能。
他低下头,几乎贴上去。
他在严厉的先生多次的教导下,重新学会了人类的话语。学会了这种狡猾的韵律,兔口中的话变得愈发无辜起来,更擅于向巢和乞求爱怜了。
兔几乎凑到巢和唇边,一动不动,盯着她微微呼气的唇。他咳嗽了一下,唇边溢出血,血珠落到了公主唇上。
兔凑上舔干净了。揉碎的花一样的唇显得更为稠艳了。
公主还没有睡着呢。
公主先是从“猎场”将他带出来,似乎知道他的本性似的,趁着他伪装自己变成软弱的兔子时,肆意地欺负他。那天公主把他赶出寝宫,是觉得自己被骗了吗,可是兔从没有说自己是兔。是公主这么叫他的,是公主叫他——“兔”的呀。
公主喜爱注视着一面铜镜。兔觉得那面铜镜泛着冷光,十分不详。
兔好奇地在铜镜中窥探自己的面容,雪色的头发,宝石红的眼睛,平淡到没有棱角的面容仿佛可以接受一切。
可铜镜中的兔看见,他并不是一只兔子。按照教书先生说的,野兽没有同情怜悯爱意憎恨,只有生存繁衍的本能。
兔想,他可以是任何一种动物。
但他会运用人类的计谋。
兔相信猎场是个真实的世界,并非人类特意捏造的。他杀了很多动物,吃下很多可以吞噬的生命和血肉。不是为了俗世的地位权势,也不是为了能站到什么位置,只不过是深信弱肉强食的狩猎法则。
兔杀了一只兔。
兔杀了一头虎。
兔杀了一条蛇。
兔杀了一只鹰。
兔将猎场中所有种类的动物都杀了一只,留下了他们身上的装饰和皮毛。
既然大家都没有名字,那些过去的名字早就在记录册里尘封了,没人能认出那些动物的身份,兔可以穿上任意一只他杀死的动物的皮毛。他想是什么就是什么。
兔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他的眼眶刹那间涨红了,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威胁似的声音。他仰起头,将脸贴在公主手心之中蹭来蹭去。伸出红色的舌头,在自己眷恋的公主身上留下痕迹。
兔咬住了巢和的手腕,让她睁了睁眼,她手腕上痒痒的,细小的电流舔在雪白的皮肤上。巢和顺势摸了摸兔。
“公主,有人夺走了我的名字。”兔自觉被喜欢的伴侣饲养着,忍不住委屈地状告,猩红的眼里有着淡淡的泪意。
巢和睡意朦胧,随口说道:“那就抢回来呀。连这都不知道,兔可真笨。”
“...公主。”重新回到她身边的兔,经常这样被公主奚落取笑。这几个月中,兔又扔进了一次无人的猎场,又从一个披着甲胄、被人叫做“殿下”的人剑下逃出来,获得了回到公主身边的资格后,那时公主却嫌弃他无趣。兔很伤心。
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那个把他扔进猎场里的、厉害的猎人被称作做“雍王陛下”。而另一个提着剑柄、走进国子监中极为高大的男人,他似乎也是个有什么身份的“殿下”,旁人不敢靠近那个“殿下”,拿着书的老先生也吓了个倒仰。兔知道他想杀了自己。
猎场外只有他一只动物。
可依旧有更多危险的、想要抢走兔的公主的人。兔为此担忧着。
像是寻求安慰似的,兔将冰凉的唇贴到公主脸上,小心又委屈地触碰,冷淡的声音急促而不安,“公主。公主,好怕。”
巢和半梦半醒之间,脸上痒痒的,半张开嘴,就被软软的什么东西舔进去,凉丝丝的,满口甜蜜的气味。她含糊之间,还吐出恶劣的话语来,“兔真没用。为什么..为什么..唔..兔要害怕呢?”
“因为...兔很想赢啊。”兔理所当然地想。原来的猎场被毁了。
没关系。他已经找到了新的猎场。兔的猎场是整个世界。兔要赢。但现在,兔的猎场是公主。就在公主身上。
兔也想赢。
“公主,我吃了糖。”
“是公主,最喜欢的糖莲子。”兔小声地讨好道,他用干净的唇舌、无害的言语和食物狡猾地讨好着。兔看见公主忍不住舒服地闭上眼睛。“公主,吃糖。”
在猎场暴动之时,他打开了猎场的最后一道阀门,做出的最情绪化的举动就是帮了头狼红狐,潜入猎场那一次最后的交锋,兔望着那些也许永远都不会再回来的背影,仿佛他像是被留在了樊笼里。
兔那时脑海里只记起公主说的一句话,她说“我最喜欢羊了”。
就算杀了羊们,它们的尸体还在。公主要是足够喜欢羊,连它们的尸体都喜欢那该怎么办?快点逃走吧。兔想。
【公主不需要别的猎物做宠物】
【猎场和公主】
【都是他独占的胜利】
【羊们】
【永远不要回来】
【否则他会变成任何一种动物】
【将他们捕杀殆尽】
他的唇下是公主的声音,公主说“好甜啊”。可没过一会儿,公主才这么说完,等到残留的甜味耗尽了,湿漉漉的吻变得粘稠灼热起来,公主就不耐烦了。
她睁开眼,把一脸茫然的兔推开,十分冷淡厌倦地呵斥兔,“真烦呀。我要睡了,快点滚开吧。”
兔很伤心。
当初那个穿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不是这样说的。他明明说从猎场出来公主就会要他,就会继续喜欢他的。
*
大约发生在十日前。
那个满身刺眼明黄的男人来到兔的面前,他身形高挑,整个人如开了封的利器一般。看着兔的目光冷锐而暴虐,却保持着冷静,其中一点轻视也没有。他扔给兔一把利斧。他对兔这样许诺道——
“你想继续做她的宠物?”
“本王听说猎场里有不少供人观赏的取乐之处,比如什么蛇窿、狗窦、羊牢、蜜蜂箱....你要是能活着过了三个蓄养这些东西的地方,能活下来就能继续待在她身边。回猎场一次,去。”
兔听到那时,低头迷茫地眨了眼。
“好。”
他答应了。却还是有些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让他做这么简单的事情呢?还轻而易举地把公主当做奖励?
猎场里遍地是他的猎物,丛林间藏着无数他从未被发现和触动的机关陷阱。兔在一只只羊蹄里埋下了会爆裂的骨钉,蜂箱里放着他实验着刷在内壁的剧毒,蛇窟是他的小窝,只不过太过寒冷,而且布满了寒针和嘶嘶的蛇叫。
兔更喜欢温暖一点的地方,所以兔不喜欢到那里去。
很快,兔从猎场出来。
兔被一个叫雍王的男人带到巢和面前时。他浑身脏兮兮,头发乱蓬蓬的,露出一张还算清俊的脸来望着公主。
“啊,兔的事情我都知道了,还留在身边干什么呢?他还没有小侯女有意思呢。我看还是把他留在猎场吧,反正他不是一直都生活在那里吗?那才是你的家呀。”
公主随意拒绝了兔,手上拿着临摹的字帖,反而夸赞那个将他扔进猎场的男人道,“父皇写的是狂草么?落笔漂亮有力,只是这纸都要被您写碎了....”
那个男人微微怔住,别过头,许久才用冷硬的声音说,“本王重写就是了。”
公主想起来什么似的,忽然转头对兔嘱咐了一声,“有人要杀你哦。这个月底,小侯女会去猎场,如果她捉到你了,就会杀了你的,想活下来就记住这件事。”
“差点都要忘了告诉兔了....”
“公主...要帮别人杀了我吗?”
巢和想了想,点点头,“算是吧。毕竟兔也害死过我稍微有点在意的人呢。”铜镜里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兔的事情了,反而时不时幻化出血渍和重影。除了皇兄死亡结局已经改变,其他事情变得更为混乱了。
兔没有发现公主撒谎的痕迹。
兔听到时感到了一股浓重的悲伤。那是一种想把公主撕碎的悲伤和愤怒。
他已经不准备杀公主了。已经决定以后都跟公主在一起。可是公主却要抛弃他,用杀死他的方式。巢和说完就没再看兔一眼,反而和雍王说起亲密的话来。
“...还不滚出去。”雍王的脸色越发平静冷淡,没将兔放在眼里了。
兔看了一眼雍王。
之后兔立刻走出去,走到花圃间,咬住了飞在花丛间一只活泼的蝴蝶,咬住了那蝴蝶可恶的翅膀。翅膀上绚烂、肮脏、闪着毒光的磷粉在蝴蝶挣扎中掉下来,落在兔的唇上,兔什么也没想。
他身上一股莫名的情绪涌动着,都是看不见的利爪和尖喙刺出来的兽性。
“脏,真脏。”
趴在高墙的一株柿子树上,懒洋洋地半睁着眼看着他的一只...猫似的生物,打了个哈欠,脸上浮现出了轻蔑和得意。还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官帽,意味不明地说,“我可是探花,是最漂亮最可爱的。”
“听说过吗?寻常人在榜上捉婿,探花都是最俊俏可爱的。”
兔松开嘴,蝴蝶坠落到地上。
杀了那只猫吧。兔做出决定之后,出现在树上,出现在探花面前,他张口时犹豫了不到一秒。然后抽出贴在小腿上的骨刀,睁着眼,往眼前的喉咙上划。
探花喉咙溅开血。
他不满地捂住差点被割掉的喉咙,怒气冲冲地责骂道,“你看你,公主寝宫后的花圃都被你弄脏了!满地都是血!割地这么深,还好我反应快接住了,要不是喉咙待会儿自己会缝合上,地上岂不是多了个骇人的头颅?!笨蛋!笨蛋!!”
“公主来赏花时吓到了怎么办?”
“哼,陛下已经答应要把公主嫁给我了。你这只蠢兔子,要是划到我的脸,让我破了相,我就把你扔进油锅里!”
兔和探花打了起来。探花声音清亮,兔喘着气,两个人凶相毕露。
声音传到寝宫之中。巢和推开窗,远远看见他们两个,捧着脸,往嘴里塞着莲花酥看的津津有味。一个兔蹙着眉,用刀划出破空的声音,干脆又好听,血一溅下来,兔就停滞住抓着下衣摆去接。
另一只,大概是猫猫吧?
脸上有三道猫胡子,脸蛋有点圆,眼睛尤其像狡黠的猫瞳孔,好可爱的,巢和视线忍不住停留在那张脸上。
真的好像猫呀。躲闪的样子灵敏又柔软,体质也异于常人,翻开血肉的口子不一会儿就闭上了。打着打着,就从身上摸出什么东西,气急败坏地往嘴里灌生血。
“咦,那个人长的好像我之前养过的一只小黑猫呀。每次生气了 ,就会忍不住呲牙,凶神恶煞地对我喵喵叫。”
要不还是把兔养着吧?
巢和看了一眼,改变了主意。她想起之前还没有驯服就丢失了的猫。她正这样想着,忽然窗棂下出现一张被抓花的猫脸,睁着猫瞳,眼巴巴地看着她。
“公主,你还记得我吗?”林酩小心翼翼地把爪子搭上去,充满希冀地问。
远处,兔愣愣地站着,手上滴着血,在脚边滴成了一摊。
他脸上满是茫然的委屈,似乎没没弄清楚那只猫是怎么滑不溜秋地从刀下逃到公主眼前的。巢和朝兔招招手,隔空摸了摸他毛绒绒的头,用无声的口型说着:“好乖,好可爱。过来呀,兔。”
林酩急于献媚,忍不住凑上去“喵”了几声,“公主公主!我就是那只猫呀!那只猫吃了我手指骨头做的蛊虫,猫能看见的,我都能看见,那猫不就是我了吗!公主最爱抱着我睡了,不是吗?”
有一次临死前他又碰见那只猫。
大抵是皇宫险恶,那只猫被赶出来了吧。那个成天在他身上割割补补的男人也算做了一件好事,将那只奄奄一息的猫捡了回去。之后他几乎与猫融为一体。
他一直能感受到那只猫对公主的欢喜和爱意。多么幸福呀。
巢和露出了一点迷茫的神色,低头亲了亲跑过来的兔,唇角沾到一点血和磷粉。她郁闷地揉了揉兔的嘴唇,“怎么这么脏。下次不亲了。你真的是我的猫?”
林酩点点头。
巢和放开了手,让侍女将兔带走,兔迟疑了好一会儿才离开。她用沾水的手帕将嘴唇细细地擦干净,才发现猫还在窗下,呆呆地等着她回话。
“既然都跑掉了,”林酩看见公主慢慢关上窗,轻描淡写地说,“我就不要啦。我想养新的兔子,猫就不要了。”
林酩呆住了。
“欸?”
“公主...不是最喜欢猫了吗?”巢和闻言抬了下头,皱了下鼻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谁说的。猫也好,兔子也好,都没什么特别。我最喜欢的是羊呀。”
说完,她彻底关上了窗。
▲那个,有必要声明一下——
文中所有出现的动物都是纸片猫猫、纸片蝴蝶、纸片小羊小狗小老虎,作者没有伤害现实动物的阴暗想法,请不要举报(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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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猫兔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