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
“怎么了,阿和?”
“...皇兄,你有听过什么藏匿于镜中蛊惑人心的妖物的志怪传闻吗?”
巢和微微侧过身,鬓发边几束小巧精致、鎏光异彩的金穗子垂下来。她容色瑰丽的面颊露出淡淡忧色。
似是想起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犹豫再三后才勉强问出了口一样。
一旁被称为皇兄、蜂腰宽肩的男子身上还未卸下银光闪烁的盔甲,听到巢和的话不禁转过头,停下来,伸手碰到妹妹被风吹地微凉的一团软玉似的脸上。
他露出一副沉稳的安抚神情。
“阿和,你也长大了。怎么还怕什么妖神鬼怪的故事呢?不过是宫人和嬷嬷唬你躲进被窝里的话罢了。”
“你若真怕,今日我便先不洗漱,镇坐在你寝宫门前等你入睡了再走。”
名为闻潮的男子出征凯旋,刚班师回了皇城。纵使松懈了心神,对着家妹面色和缓、言语极温存,却依旧挡不住周身弥漫的浴血似的肃杀暴虐的气息。
可巢和并不惧怕他。
听到皇兄哄着她,说要像小时候为她守在殿前捉吃人脚趾头的鬼一样。巢和没有像往常似的被皇兄故意逗笑。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说,“我不想长大,更不想生孩子。”
他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闻潮刚打仗回来,身形疲惫,耳边似乎还回荡着敌兵哭嚎惨叫声。
虽不是第一次打了漂亮的胜仗,但这次收获颇丰。闻潮难免心潮荡漾,日夜赶路,精神振奋地跑坏了几匹汗血宝马。一回来,闻潮就来见他的妹妹了。
虽然路途折磨地人疲乏不堪,可一见到阿和,闻潮某根神经就立刻拉紧了。
兄妹两个人一起躲到了宫殿后幽闭的小竹园里,并肩走在细碎的青玉铺就的小路上。闻潮心里高兴,却并未表露出得意,只是殷切而自满地走在阿和身边。
他想听见阿和的夸奖,想听见她崇敬依赖、充满倾慕的惊叹声。
他想见到阿和无忧无虑、绽开笑容的样子。不曾想会听到这样的话。
“谁要你生孩子?”闻潮心里一跳,猛地伸出手握住了妹妹雪白的手腕。
随着她低下头,在这沉默中闻潮在误会了什么,骤然燃起了烈烈的怒火。
这时候他还不忘咬住牙关,用仅存的理智安慰他认为被逼迫了什么的妹妹。“不管是谁说的,是和亲是许配是求娶都不作数。你都不必理会,你有你愿意才行。”
“只有你愿意才行!”
闻潮双手动作轻柔,捧起她的脸,如此笃定地向她做出郑重的许诺。
巢和任皇兄握住她的手,任由渗出热汗、滚烫炙热的手掌贴上来。她以一种莫名的眼神望着皇兄。像一只小鹿饮着甘醴,向着跌落山崖忘了自己身份的猎人,露出了一双纯洁和淡淡的哀戚的眼睛。
这眼神看的闻潮心里一紧。
闻潮只以为这段时间他出征在外,没人护着阿和,她许是被什么人吓坏了。
“阿和,别怕。”
“这是早就为你另外开辟出来的竹园。没有旁人在,阿和,你怕什么?”
“没有任何人能够伤害你。”
闻潮熟练地将自己胆怯柔弱、多愁善感的妹妹拦进怀中,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脊背,让她像归巢的小小鸟雀一样躲进去。
他以为他是巢和永远的避风港,坚不可摧的金丝甲呢。
巢和倚在往日里最敬佩的皇兄怀中,低着头,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她半张脸埋在怀中,因而显得十分晦暗。她是很敬佩皇兄的,她是很依赖皇兄的。
皇兄总是保护她,从疯癫发病的母亲怀中抱走她,又在昏聩无度的皇帝面前抽刀护着她。皇兄其实很可怜的。
他除了行兵打仗、兵谋武略之外,满心满眼就只有她这个妹妹了。
可他连砍断敌人的四肢脖颈都无法感到快意,对于贵族纨绔的取乐手段,更是厌烦至极。皇兄只能从她身上汲取一切,快乐也好,满足也好,愤怒也好,只要她对着皇兄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不出几天皇兄大概就会疯了。
就像现在,她一直没有开口夸只用几万精兵夺下数十座富庶城池的皇兄。
就连闻潮也没有意识到,他越来越急切的样子,仿佛饥肠辘辘、流着涎水的野兽正呜呜咽咽地剖开自己的胃囊。
好饿。好饿。
闻潮的眼睛这样说。于是巢和只好用低低的声音赞叹道,“皇兄好厉害啊。只要有阿兄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了。”
闻潮终于饱腹似的松了口气。他露出明朗的笑,眼睛发亮,亲昵地朝还在自己怀中的妹妹确认道,“真的?”
“嗯,真的很厉害。”
好可怜。
被抱在怀里的巢和微微皱起眉,由衷为她的皇兄感到一丝丝难过。
我和皇兄该怎么办呢?
皇兄他别无什么争霸天下的心思,也没有九龙夺嫡的紧迫计谋。兄长他并不是个只懂打打杀杀的武夫,掌控欲也并未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只是略微施展沙场上的神勇,亮出凶恶的利刃和獠牙,就以为能有完全护住自己妹妹的权势。
她的阿兄想要永远护着她,纵容她做一切想做的事。甚至恶事,坏事。
可是巢和知道——
皇兄他根本做不到。
没错,巢和已经可以确认了,在她面前说着自己无所不能、会永远庇护她的皇兄根本做不到。皇兄在说大话。皇兄到最后只是无力保护她的皇兄。甚至做出可怕的事情、趁机欺负她的皇兄。
这一切都是那面铜镜告诉她的。
在她房中的那面魔物似的铜镜,预言一般告诉了巢和她和皇兄的未来。
几个月前,就在皇兄出征那一晚,她在皇城的宫墙上依依惜别。
踏着月色和夜霜回到寝宫,她对着梳妆台前的铜镜,侍女摘下乌发上缀满的星子、月牙似的发饰时,那一排排的铅字浮现在精巧柔亮的铜镜里。那些字让她骤然一惊,差点仰面跌倒在床榻边。
只有她能看到那些字。
她意识到除了自己之外,侍女们仿若什么也没有看见似的继续为自己除衣。
她在那一晚摒退了殿内守夜的宫人,点了一盏小小宫灯,彻夜未眠,牢牢记住了铜镜中所有的骇人听闻的语句。
纵使窗户缝里溜进来一丝冷风,吹得灯光左右摇晃,她还是看见了。
在那昏暗暧昧的半身铜镜中,浮现的如同刻在话本上的令人羞耻惧怕的字迹,陈述着即将落在她和皇兄身上的命运——
【您是实力鼎盛、鳌占一方的雍国中最高贵最美丽最温柔的一位公主。】
【但不出几年,您很快就会沦为一名亡国美人。而这一切,全都是拜一个不起眼的战败国的质子所赐。】
【这个胆敢毁掉您无忧无虑生活的贱种,我无法说出他的姓名。但能透露给您的是,这个贱种作为人质被送到雍国,从小在雍国长大,表面温和沉默,待人极为谦卑有礼,身份卑微处处退让,因而备受贵族纨绔子弟的欺凌、侮辱,实则狼子野心。他是一个狠毒至极的卑鄙小人!】
【他蛰伏了多年,一朝得势,一跃成为一国之君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复仇。曾欺凌他的纨绔子弟死状凄惨,高高在上、一度漠视轻蔑他的皇子、公主,无一不沦为阶下囚。您并不是例外。】
【*#&%^_%$^*$系统重装中...(沉默)铜镜二号为你进行剧本服务。】
【你的命运将远比自己所能想象的还要悲惨、还要令人难以忍受。】
【雍国的皇帝、老臣,所有的皇亲国戚几乎都在灭国当天全部覆灭。除了你和闻潮还活在新君手下,倍受折磨。】
【美貌颇具盛名的你会被关进无比黑暗的狭窄内室,不知年岁地度过数年。】
【而你敬爱的皇兄、疼爱你的皇兄会遭受酷刑,终日与野兽一笼,在致幻药物和血腥搏斗中丧失神智,疯癫而亡。】
【你将生下与皇兄不伦的孩子。】
【你将死在闻潮自尽之前。】
前半段近乎谄媚和热切的话,在闪现出一段巢和没有看清的字后,铜镜中的话的语气发生了极大的改变。刻板而客观地直接告知了她和皇兄最后的结果。
那是真的。铜镜里的话都是真的。
在铜镜吐露了大量未来所谓的“悲惨命运”后,这几个月中,铜镜似乎是有意识地取信于巢和一样,预兆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事,小到午间的主食、宫中娇养的波斯猫会在宴上跳到她怀中,大到某地突发的水患、地龙翻身,没有一件不灵验的。
那时巢和惶恐地可怜又可爱。
她心跳加快,面色微红,因惊愕而咬住下唇,微微睁大了眼睛的样子。一点点映在铜镜之中,显得异常惹人怜爱。
而在那句“你将生下与皇兄不伦的孩子”之下,似乎还有很多在挣扎着、像被什么法则禁锢着无法显露的字。那些潜在底下的字,密密麻麻的,犹如蚁群蜘蛛在镜子里筑了巢,织成了深不可测的深渊。
简直就是在警示巢和——这只是你可怕命运的一部分,只是一部分。
可是...真的可怕吗?貌美的小公主凝视着魔物一般诅咒着自己的铜镜。在深夜无人的寝宫中,她微微发着抖,乌发如柔软的云般从鬓边散开。
她眼中泛起一层淡色的水雾,跌倒在床榻边捂着脸,小声抽泣道,“怎么能这么对我呢?一个连名字我都不知道、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他的人,那个质子....怎么能这么对我和哥哥呢?”
哭着哭着,巢和却哭不出眼泪了。明明该觉得无比恐惧,缩在角落发抖的。
明明该在皇兄一身血腥气、风尘仆仆赶回来见自己,思念她至极的时候,胆怯地哭泣着,寻求怀抱抚慰自己,把这一切都告诉皇兄让他想办法庇佑自己的。
可是,可是...这样就不有趣了啊。被保护的感觉很好,可是——
有机会做一些出乎意料的事,发泄一下一睁眼就成为了婴儿,却始终什么也想不起的烦闷也是可以的吧?反正,皇兄绝对、绝对不会对她生气的。
本来在铜镜所预言的“未来”里,皇兄似乎就落入了别人的圈套,一败涂地,什么也没能做到,根本没有保护好她。
都是皇兄的错啊。
还把她抱在怀里,说着不厌其烦的大话,摸着她的背,亲昵地靠在她的耳边,好像他能为他最在乎的妹妹做到一切。巢和忽然抬起头,脸颊一瞬间蹭过闻潮的下颌,云团似的轻柔碾过去一下。
闻潮一怔,喉结在吞咽唾沫时向下移了一下。他低声问怎么了?
他总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态度总是装模作样的小心翼翼。
“对不起,哥哥。”闻潮蓦地抱紧妹妹,心疼地皱起眉。只有巢和做了什么无伤大雅的小事、小小地发了脾气的时候,才会跟他道歉,还亲密地唤他哥哥,而不是皇兄。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哥哥,我在想很过分的事。在想关于你的事。是很任性的事。”
“......所以,对不起。”
“你在害怕哥哥生气?”闻潮摸着她的头发,有些开心,他缓缓道,“只要是我的事,你怎么想都好。想什么都可以。”
想你很没用也可以吗?
此时巢和推开了告诉她“不要怕”的皇兄,仰头微微笑了起来。
对方的眼睛是明亮没有阴云的稠黑色,正不知疲倦地盯着她。
“回去吧皇兄。”
“你该好好歇一歇了,你看,抱得我身上沾满了尘土,”巢和从腰际摘下来一片叶子,半是责怪地轻声细语道,“回去吧,我累了,还有话预备留到明天对皇兄说。皇兄今夜先回去,明天再来见我,好吗?”
闻潮心里觉得并未到分离的时候,虽说要注意男女大防,毕竟是他从小小的白糯糯的一个团子叼在嘴里养大的,他还是怕,怕巢和在什么地方遇到了他不知道的人、他不知道的事,可是......
看着妹妹垂下乌黑的眼睫,展露出轻微倦意,闻潮蓦地心里一软。
又听见妹妹冷了一点声音,发了一点可爱的脾气,就像小猫对着草上小虫哈气似的。“明天我有很重要的话问皇兄,是真的很重要,嗯,如果回答错了我会生气的。所以...今晚皇兄要好好睡一觉。”
“嗯。”
“好,我听阿和的。”
闻潮一边走出去,一边时不时回首看被上前的侍女围住服侍的妹妹。
妹妹是他的皇妹。是雍国的公主。闻潮忽然想到这个,内心松懈了一大口气似的,泛起一股莫名的满足。太好了。每天有人服侍妹妹洗漱穿衣,寸步不离地跟着妹妹,任何心思叵测的人都无法靠近,生活在禁军严阵守卫的牢固的皇宫里。
妹妹永远是安全的。
谁也不能伤到他最爱的妹妹。
闻潮眼里泛出奇异的光彩,他嘴边牵起淡淡的微笑,终于感觉到疲累似的揉了揉额角,再也看不见巢和踏入内屋的身影后,他才怅然若失地冷下了表情,迈出了这座独属于阿和的、华美坚固的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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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骨系规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