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扶青发话,文沭自觉跑了趟映月楼,问过今夜所有当值的戍卫,他们皆咬定称,除相君公子以外,没有人来过。
而那所谓的相君公子,便是一袭白衣皑皑如雪,从碧滢小筑跑出去的玉牌。
面对眼前几乎一边倒的局势,赢昭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重重把头磕在地上,直呼清白冤枉。
如果扶青是个明镜高悬的青天,此事便还有待详查,但显然——
他并不想做青天。
扶青侧眸,目光里意味悠长,如施舍般对上赢昭的眼:“孤是谁?”
冷不防被他这么一问,赢昭懵了懵,道:“您是君,是魔界之王,也是阙宫的主子。”
“孤是君,是魔界之王,是这阙宫的主子。”扶青双目如潭,深邃而冷峭,透着寒光,“你身在阙宫当差,不敢得罪映月楼的戍卫,却敢对暮暮出言不逊放肆无礼。你说那些话,是要将孤置于何地,又让暮暮听在心里怎么想?”
大抵方才,芍漪没赶得及与他解释清楚,赢昭便只觉扶青是为了假传君令一事责问追究。却不想,话锋如此突转,让他整个人措不及防:“主上?”
扶青犹自继续:“其中有一句,你说得非常对,暮暮她的确是个,很没有心肝的东西。”
“但,她再没心肝,也只对孤一人没心肝。”
“能厌恶她的,怨恨她的,只有孤。”
“除孤以外,暮暮不亏欠任何人,更轮不到你来对她说三道四!”
赢昭性情颇为刚直不阿,话在心里未及思考,便冲动脱了口:“主上息怒,属下只是替虞主子不平,绝对没有要存心针对子暮姑娘的意思……”
忽一道寒光闪过众人眼帘,扶青起身拔出奉虔腰中佩剑,直将锋刃抵在了赢昭的喉颈上:“那你在孤的阙宫喊什么冤,你怎么不去映月楼,对紫虞喊冤!”
奉虔扼住扶青的手腕,几乎瞬间做出反应,才堪堪逼停剑锋:“主上,冷静。”
又道:“便是此人罪该万死,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半刻吧,等秦子暮醒来以后再处置也不迟。”
一阵良久的沉默后,扶青哐当扔了剑,转身坐回床边,再也不看他:“暮暮若无事,你未必能活命,暮暮若有个什么,孤一定不会放过你。”
继而重斥一声:“滚出去!”
直至现在,赢昭才算真正反应过来,扶青芥蒂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假传君令。
是他一时意气之下的口不择言,是他与君心背道而驰,是他站错方向,护错了人。
赢昭陷入震惊之中许久不能回神,眼底交织着错综复杂的情绪,就这么愣愣跪在那里,像木头一样。
终还是在奉虔的眼神授意下,文沭才慌忙壮着胆子,把人连拉带拽,领走了。
待他们的脚步声消失,扶青才缓缓开口,下了一道令:“传孤的口谕,今夜一干人等,统统跪到阙宫外,无诏谁也不准起来。”
奉虔出声问了问:“一干人等是指……”
扶青头也不抬,手掖着被子,答案简截:“以下犯上者,护主不力者,办事无能者,知法犯法者。”
护主不力四个字像一盆冷水浇在芍漪头顶,她不由瑟缩着肩膀打个激灵,应声退了出去。
她走后,奉虔隐忍再三,眼见扶青什么也不说,只得率先一步开口打破沉默:“青儿,你实话告诉我,方才失了那么多的血,现在体内还剩下多少法力?”
扶青顿了顿,才开口,道:“一成。”
“一成?!”奉虔眼珠子险些瞪出来,目光里除了震惊,还有愤怒,“魔君一脉的血何等重要,当初你父王便是因为划破手掌取血,才会折损数千年法力以至险些被天兵犯入魔宫!你今日穿心取血,更甚于你父王当年,我若再晚回来一会儿,你这一身法力岂不尽废?你……”
扶青似询问,又似在自言自语,微喃的话音打断了他:“想必父王认为值得。”
奉虔重重压了口气,想说什么又无计奈何,提上剑一扫袖就要出去。
走到门口时被扶青喊住:“亚父。”
奉虔应声止步,回头对上扶青一片深晦,眸色之下不带有任何喜怒的眼神:“辽姜不能留了。”
见此,奉虔怔愣一瞬,似透过扶青这双眼睛,看到昔年那玄衣披身的王。
沉吟良久,他回神,才道:“辽姜还有用。”
扶青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开口时挟霜裹雪,像淬着冰:“那就让他在有用的地方,为魔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还请亚父留心,谋选合适之人,接替他的位置。”
奉虔沉默后,点头道一声好,随即转身离开了。
大抵是害怕扶青会如方才那样伤害自己,离开前他指尖在门板上轻轻一点,用法力凝聚出浅淡的微光,如萤火虫般悬浮着,隐向了暗处。
这抹微光看到,扶青备下雪莲羹和糕点,日夜不眠不休等着榻上的人醒来。
他一寸寸掇弄着衣服,将满身的血和伤隐藏起来,极力让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他捧住那个人的手轻轻贴在脸边,眼中盛满了无限温柔,无限痛苦。
“暮暮,对不起,我骗了你。”
“非我心狠不肯放过醉灵,实在因为没有精元内丹续命,凭你肉骨凡胎的寿数活不了多久。”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愿意这样做,所以才始终没敢向你解释,我要醉灵要精元内丹,从不是为了紫虞,而是为了你。”
“我要你活着,免于生老病死,长长久久的活着。”
“暮暮,你有听到我说话吗,如果听到了给我一点回应好不好?”
宫墙深幽,透不进半分阳光,他独守一抹晦暗的烛火,直等到桌上那盏雪莲羹凉透了,日渐渐分离出酸败的颜色。
大抵等过三四个日升日落,榻上那个人才张动着唇,给了他极微弱的回应。
扶青很高兴,眸子里湿染一片,他侧耳贴着唇瓣去听,紧张得连额上青筋都在抖。
我对自己睡梦时说过些什么毫无印象,只在断断续续的呓语呢喃中,听清了唯一一个字。
准确说来,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字,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很模糊的音。
书?梳?舒?
可匹配的字太多,我不知道是哪一个,只眼见扶青僵滞了目光,喜色还未褪去便已凝固在脸上。
他笑了,握香囊的手抵在额上,一下一下轻敲着眉心,仿佛所有的期待都成了笑话。
笑着笑着,扶青逃也般起身,脚下似灌了铅一样重,却偏偏执拗地不肯停下。
几步后,他踉跄瘫倒,整个人蜷在地上,双手极用力捂住耳朵,试图抵挡身后追逼的余音。
愤怒与酸楚交织在心头,一寸寸凌迟他的身体,几乎将灵魂都撕碎。
“你忘不了他。”
“那我呢?”
扶青一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一边把自己藏入角落,这里离床很远,很安静。
良久,榻上人睁开眼睛,光脚下地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暗处奉虔留下的微光,也与此时递出讯号,而后悄无声息,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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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画面一转,是霍相君中噬心咒那晚,我被扶青强制带回魔界时的情形。
那时,我受激晕厥,被扶青抱着往回走,奉虔忍无可忍拦了他的路:“你还打算把她带回阙宫?”
扶青低嗯了一声,往旁绕过半步,正欲离开时,又被挡住:“主上!”
奉虔凌厉的眉宇蹙起:“主上难不成是打算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给她,将为君为子之人所应肩负的责任,一概统统抛诸脑后吗?”
责任两个字如同枷锁一样牵绊着他,扶青眼底闪过挣扎的情绪,半晌才找回呼吸:“没有别的办法了,如果不这样做,我会失去她。”
宽袖之下,奉虔握了握拳,紧蹙的眉意外舒展:“主上若再这样不管不顾下去,你才真的会失去她,而且这一次,是永远。”
扶青听出他话里的玄外之音,表情闪过一瞬间诧异,下意识护紧怀中,语气透着防备:“什么意思?”
奉虔回答淡淡的,不见什么起伏,却吐字如刀:“主上为秦子暮折损掉九成法力尤嫌不够,今夜更是凭着仅剩的最后一成法力,贸贸然在凡间与潮泱大打出手。幸好那潮泱是个没什么脑子的,否则若换成容炽和引幽,魔君法力折损之事,就瞒不住天帝了。主上可曾想过,一旦天帝知晓此事,魔界将会面临何等处境?还是说,主上不在乎,所以才全无顾忌?如果主上无所顾忌,那臣便也没什么顾及了,臣奉先君之命全力扶持主上,断断不会留一个祸害在主上身边。主上可以选择杀了臣,或者臣清君侧,杀了她……”
在他余音未落的瞬间,扶青几乎想也不想,愤然拔高了声量:“亚父!”
扶青敬奉虔为父,魔界大小事都会尊重他的意见,此番这般出口顶撞想来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恰是这难得的顶撞,令他表情一松,不怒反笑:“能让你在我和她之间,因难以抉择而动怒,也算奉虔此生,不枉了。”
扶青皱着眉一时不知作何反应,脱口还是同样的两个字,态度却软了很多:“亚父……”
奉虔打断道:“我对秦子暮要求不高,她可以为所欲为做任何事,只要别牵累你别牵累魔界就好。任性之人,要自强其身,要能独当一面,才有任性的资本。”
扶青陷入了两难之中,紧皱的眉始终没有松懈,心里像是堵着一块大石头:“可,修炼需时,暮暮她才十五岁。”
奉虔不动声色,静静看了他许久,一双眸子深如古井:“弱肉强食才是规则,敢闯祸就要有能力承担,那些视秦子暮为眼中钉的人,可不会因为她年纪小就心慈手软。”
“那……”扶青低头看了看,复又抬眼,问,“应该怎么做?”
奉虔像是终于等来这句话,迈上前站近一步,正色道:“把她带回碧滢小筑,布下单向的结界禁置,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唯独秦子暮不准离开半步。魔界中不乏有嫉恨她的人,见风转舵趋炎附势的人,一旦她失去魔君庇护,这些人会倾巢而出,成为磨练她的刀。”
说着,他顿了顿,复又续添一句:“这已经是最底线的要求了,若主上同意各退一步,那么我可以保证,绝不伤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