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筝站在门口怔怔的望着他,直到十五威胁的龇着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宋筝才回过神来将小五抱在怀里安抚。
沈严站在巷口远远的望着她,看她细长的指尖轻轻拂过小狗颈边的软毛。
远去的马车轮压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发出格楞格楞的响声,回荡在幽深的小巷。
宋筝感觉自己细长的指甲死死的掐在掌心,在她最奢侈的梦境中,也未曾想过沈严会带着这样缱倦的口吻叫自己的名字,像是倾诉,又像是恳求。
他从前只会扬声喊她小五。
可眼前的沈严双眼通红的唤她阿筝,而她几乎用尽了浑身的力气才能保持清醒。
“进来坐罢。”宋筝半晌才道,侧着身子喝止十五。
青石巷的屋子自然不能同将军府相比,可沈严却莫名的觉得有些熟悉感,透过靠着外院的窗户还能看见书桌上摊着的笔墨纸砚,眼见得陌生人踏进自己的底盘,十五焦急的上蹿下跳,翻腾的像一条鱼。
在沈府时,宋筝总是惯于将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沈严倒是很少见到她这样一面,觉得此刻的自己像是个格格不入的客人,连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摆。
两人在院中的石桌旁坐下,脚边不远处洒水壶和花盆一起整整齐齐的摆成一排,清茶的香气飘散,沈严低声道:“你房中那些花,我都搬进花房了。”
宋筝有些意外,许是那些花种太过娇贵,来到杭京又水土不服,饶是她再怎么用心侍养,依然无法存活。
沈严却只是固执的说:“只是近来天气太冷了,等来年开春了,你便能看到它看花了。”
宋筝又如何听不出他话中的意思,两人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宋筝于是轻声问道:“前几日上街,听说见清和禹王的婚期已经定下了。”
“是,如今已经定亲了,圣上将婚事定在二月开春的时候。”
“开春好啊,”宋筝喃喃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是个好时节。”
沈严忽然就沉默了,自己和宋筝的婚事操办的很急,校练营中的事务繁忙,连婚期都是凑着空闲的时候定下的,甚至大婚当天还是个阴雨连绵的日子,他恍惚中还记得,火烛中映着的嫁衣袖上印着几块深红色的痕迹。
现在回想起来,原来是她身上的嫁衣被雨水打湿的痕迹,想来是他背着宋筝下轿的时候不好打伞,她用袖子替他遮着。
似乎想起了什么,宋筝起身从房中拿出一个锦囊交给他:“见清定亲,我合该备上一份厚礼的,这些珠宝首饰原也不值什么钱,不过倒是精巧,想来她会喜欢,烦请将军替我带给见清吧。”
锦囊沉甸甸的,隔着布料隐隐有些玉石清脆的声音,沈严接过锦囊,只觉得越发头疼:“宋筝,你生在宋家,该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嫁娶不由己身,和离也不是单单两个人的事情。”
宋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那便如将军所愿。”
沈严的欣喜还尚未维持多久便听得她下一句道,“将军自可以告诉旁人我在寺中清修,我不会让人知道我在这里,让将军难做。”
“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沈严腾的站起身来,吓了她一跳,“你把我想成什么人?即使是从前,我也没有想过要把你藏在条破巷子里当成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这不是什么破巷子,”宋筝等他慢慢冷静下来才开口,“这是我家。”
“听说你最近在打听我母亲的事,我这次也同你说清楚,我从来没有想瞒你什么。”
宋筝的母亲是洛家的人,唤作明裳,因着是旁支的女儿,又不是正室所出,成婚时宋复还是一个初露头角的书生,两人的婚事自然没多少人知晓。
自她有记忆起,母亲的精神便一直不太好,她也随着母亲一直住在这青石巷,宋复一路升迁,自然将原配的事情藏得很好,直到母亲去世后,宋复才将她接回家。
在宋复看来,她的娘亲,乃至于她那半来自母亲的血统,都像是宋家的耻辱。好不容易时过境迁,沈严这一辈的臣子都不知道宋家的家事了,她也不曾对外提起。
“所以……你母亲是被宋复……”
宋筝摇摇头:“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日复一日的,把她困在这里,直到她越病越重,撒手人寰,而他官位高升,又娶了续弦,没有人再记得我娘。”
沈严一时间震惊的无以复加,他曾经无数次怀疑过宋筝是宋复安插在自己身边的一颗棋子,像防备细作一样提防着自己的夫人,他留心过宋筝总是习惯对宋复直呼其名或者叫做宋大人,但他只觉得是宋筝对他的敬重,从来没想过,是因为她不情愿认他为父亲。
一时间他终于意识到为什么宋筝知道真相后那样决绝的离开,她从小眼见着母亲被宋复视为一个包袱小心翼翼藏在外宅,最终郁郁而终,而自己对宋筝的算计,又有什么两样呢?
要严格来说,她其实并不能算宋家的嫡女,也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身份,这是她和宋复心照不宣的默契,宋复不想对外承认自己的身份,可她也并不多稀罕这个姓氏。
直到沈家出事,她不得不以宋氏嫡女的身份嫁给她。
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向宋复低头。
“我成婚前没有告诉你,不是有意要瞒你,也不是觉得我母亲的身份丢脸,只是和将军的婚事,本就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怕……。”
怕他知道真相后,会觉得她连那点利用价值都没有。
沈严只觉得头痛欲裂,只想叫她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
他不敢去想当初宋筝到底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嫁给自己,她是不是曾经也期待过能有一个美满而和睦的家庭,而自己却对她冷若冰霜,甚至百般防备。
心口骤然间涌上的疼痛让他几乎不能呼吸,比起在战场时当胸刺过的长矛更甚。
她平静的一字一句像刀刻斧凿般刺进他的心里,他仿佛看见宋筝对自己说,看见了吗,这是我的心,曾经红彤彤,扑通扑通跳动的心,那里面曾经全部都是你,但如今,已经不会再为你而跳动了。
他又觉得宋筝心狠,先说愿意继续担着将军夫人的名号待在此处分居,又告诉他从前她已经被当做一个秘密在这里藏了十年,即使他不愿意放宋筝走,又怎么舍得让她重蹈覆辙。
“等见清同禹王成婚之后,你同宋复的嫌隙只会更深,他不会因我而对你手下留情,你也不必看我的面子。”
沈严忽然低笑几声,宋筝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将一刀两断的话讲的这样体贴细致,他忍不住问她:“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说心悦我,可是那时候的我……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
他是这样糟糕的一个人,宋筝却愿意为了他向宋复低头,在他最颓唐的时候撑起了整个沈家,然后在他前途坦荡之时毫无牵挂的离开。她是真的不稀罕将军夫人的位置,就像她不稀罕宋氏嫡女的身份一般。
沈严拼命去想这一千多个日夜自己给了宋筝些什么,却只能想起两年的冷遇和她一见到苏云染便躲开的身影。这场乏善可陈的婚事将他送上镇北将军的位置,让沈家重回朝堂,可给她的只有无数漆黑冷清的夜和周而复始的失望。
“是因为我诗赋写得好?”他又自我否定道,“可是大虞精于诗文的世家子弟数不胜数。那还能因为什么,因为我的样貌?”
沈严的容貌是生的俊俏,但从前他才华的光辉让人忽略了这一点,如今更不会有人拿相貌来夸一个浴血奋战的将军。可他在宋筝面前却好像半分自信都提不起来,他知道自己留不住她,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在慌乱的问她,想要找到一丝她爱过他的证据。
原来他是能看出来的……宋筝想,可他为什么发现的这样迟,整整两年的时间,她都在沈严一回头就能看到的地方,为什么那时他看不见。
“从前那些人看你是沈氏才子,如今他们看你是镇北将军,对很多人而言,你是个从天而降救大虞于水火之中的英雄,可是在我眼里,你从来都只是沈严。”
“那你如今为什么要离开?”
“因为这世上并没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东西,你每天多给我一点,我就能多爱你一点,可我已经把我全部的感情都用来回报你,等待你,而你给我的,只能支撑我走到这里了。”
沈严也曾经替她牵马,背她回家,还和她一起去逛书铺,和她一起筹备生辰,可她也记得沈严为了苏云染求圣上赐婚的时候,每次宴席时贵人小姐背着她窃窃私语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雨中走回沈府的时候。
就像曾经他翘着那条摔伤的腿信誓旦旦的保证一定会再带她去骑马的那样,他真的带她去了,还带上了一帮子伙伴,她站在人群的最外侧。那天,她绕着马场走了十八圈,假装看不见沈严在前头替白锦绣牵着马。
其实沈严并不是什么都没有给她,他起码教会自己,在第一次受伤的时候,就应该慢慢疏远,而不是等到伤多了、疼怕了,才遍体鳞伤的离开。
“将军,我们的路,已经走到头了。”所以并不是她想要离开,而是她实在没有力气继续留在他身边了。
沈严仿佛终于崩溃了一般,将脸埋在肘间许久都没有抬起来。
宋筝很想伸出手去摸摸他的头,可她知道自己不能,她眨了眨眼睛,看见桂花飘落在他的肩头,忽然就红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