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大亮的时候,将军府也开始忙碌起来了,下人来来往往的开始准备晨起的洒扫和膳食,宋筝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为何,总觉得院外来来往往的下人中总有些暗地里的目光打量着自己。
大概是苏云染的事闹的有些大了,毕竟昨日连老夫人都被惊动了,但她并不知道沈严是如何解释的,也不想去听下人们在说些什么,这些上上下下的打量和隐晦的目光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里和她如影随形,而如今这熟悉的场景让她有种作呕的感觉。
从前她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作安全港,而如今这偌大的将军府,她不知道该走到哪里去才能避开这些目光,她憎恶那些目光,也恐惧当太阳升起来,所有人苏醒的时刻。
杏儿在远处对着秋寅威逼利诱,想知道沈严究竟有没有将真相告诉老夫人,还是将一切都推在宋筝的头上。
宋筝低着头,苏云染腹中的孩子总不可能一夜间消失,此事总还需要个名头,沈严也不可能将他原本的计划宣告天下。
即使他对外找了个粉饰太平的借口,难道世人就会相信吗?就连宋复都曾经叮嘱过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恐怕这个消息传出去的那一刻,所有人就会认定这件事情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沈严在想出这个计划的时候,是真的没有给她留一丝退路的。
可他偏偏又没有心狠到底,如今才这样扭曲又别扭。
院外的几颗桂树正是飘香的时候,那清甜的香气直传到院中来,宋筝回过神来,看到杏儿同秋寅站在树下,已经在商量着要剪哪根桂枝来用花瓣泡茶。
这桂树已经花谢花开了两载有余,原来不知不觉,她已经在这里待了那么久了。
远处走过来两个丫鬟,看到宋筝忙不迭的行礼,说将军请她过去一趟。宋筝手中的罗帕紧紧揪在了一起,随意应了声,眼角余光处瞥到正在门外停着的马车,便问杏儿那马车是做什么。
“是送叶校尉回府的。”杏儿正指挥着秋寅剪桂枝,时不时的伸手去接落下的花瓣,笑的甜丝丝的。
宋筝犹豫了一瞬,但也仅仅是一瞬,她探进袖中,确认那里还放着叶商送给她的匕首。
“叶商。”叶商听见宋筝的声音,把马车的帘子拉起来。
宋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同往常一样:“我想出去走走,你载我一程吧。”
“好啊。”
杏儿看她要出府,赶忙跑过来,宋筝转身望了一眼,初升的旭阳中,将军府的一切都生机勃勃,一如从前嫁入沈府的自己,而如今她的满腔欣喜只余恐惧荒唐,沈府还依旧欣欣向荣。
她笑着摸摸杏儿的头:“好杏儿,我很快就回来,你别跟着去了。”
*
见清起的很早,昨夜里就听见人说苏云染的孩子保不住了,连老夫人都惊动了,她怕添乱没敢过去,其实心里惦记着毕竟这个生辰宴是自己撺掇出来的点子,她比谁都清楚宋筝绝不可能在饭菜里动什么手脚,又怕老夫人气急了不给宋筝面子,一起来便急匆匆的往宋筝院中去。
等她推门跑进去,却只看见沈严独自坐在书桌前捏着张薄薄的信纸,面色冷若冰霜。
“……嫂嫂人呢?”见清嚅嗫着开口。
沈严抬头看她一眼,把信纸放到方桌之上,是宋筝留下的便条,说是没有打理好府中事务,德行有亏,她会去寺中潜心礼佛,以示惩戒。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沈严对着空荡荡的屋子说道,也不知是说给谁听。
眼见得沈严这幅样子,见清也不敢说,她觉得宋筝不会再回来了。
几天后宋筝又差人送来一封信,信中装了几张银票,还有几亩良田的地契,当做是杏儿将来大婚的陪嫁。信中还将府中大小事务一一安排好了,交代了管家的账簿和钥匙,将走后一切都安排的妥帖恰当。
杏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宋筝明明说自己很快会回来,她也想不明白宋筝要走为什么不带着她。
这下连沈严也无法说服自己,说她很快就会回来。
她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自己时日无多之时将身后之事事无巨细的安排妥当,然后便能毫无负担的离开,只不过并不是离开这个世界,而是离开他的身边。
见清只能硬着头皮安慰沈严,大不了将杭京的寺庙都找一遍,总能找到宋筝在哪的。
宋筝当然不是在礼佛,她还没有傻到这个地步,信才寄出一日,街巷上便有流言说杭京各地的寺庙都戒严了,也不知为什么。
宋筝不动声色的听着,脸上并没有显出什么特别的神色,她其实就在杭京的一处旧宅中,离开沈府后的日子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从小过惯了这样的日子,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
旧宅附近有条小弄堂,宅子和弄堂都很老旧了,四周住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有时能看到他们搬着小板凳坐在门前白话,说着这宅子已经好几年没有住人了,说她一个女人怎么一个人住在这么偏僻的小巷。
她只是笑笑不说话,有时也会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前,帮着他们掰些豆角。
对门的老太太似乎很喜欢她,动不动就往她家中送些东西,什么玉米干粮都是基本的,约莫是觉得她一个女人手头不宽裕,总是什么都帮衬她一把,宋筝也不好意思同人家说自己光京郊铺子的收租就能将这整栋宅子买下来,只好也时不时送些点心过去。
但是渐渐的事情变了味,有时看上去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的老太太居然给自己送了几匹看上去便很昂贵的锦缎布匹,老太太的眼睛还笑眯眯的说她一把年纪了,也用不着这些。她细细摸过那些锦缎,确认这是杭京中最好的布庄中出的缎子,渐渐起了疑心。
日子过了大半个月,她开始发觉老是能在地上捡到钱袋子,里面装的都是白花花的银子,沉甸甸的一袋,砸在地上咚的一声。还有一次她正在院中散步,钱袋子嗖的一声从墙外飞进来,正正好好砸在她新种的蝴蝶兰上,稚嫩的花苗就地牺牲。
这天上会下钱就离谱,宋筝实在忍不住了,朝围墙上喊了一声:“下来吧,我看见你了。”
墙外的人似乎在赌她是不是在炸自己,并没有半分动静,宋筝只得再次加码:“叶商。”
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宋筝哎了一声赶忙出门去看,叶商正跌在墙下揉着摔疼的屁股,看着她的目光还有几丝委屈:“你怎么发现我的?我轻功退步了吗?”
她看着居然觉得有几分好笑,故作严肃问他:“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那日驶至一个街巷时她便下了马车,小巷偏僻的很,她后面又走了快半个多时辰七拐八拐才到这里,叶商不可能找到。
“那日你下马车之后……我一直跟着你。”叶商没敢抬头看她,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下车跟着她,大概是将一生的预感都用在了此处,他看着她进了一幢旧宅子,看着她采买家具栽种花草,看着她送了封信到沈府,再然后,沈严就带兵将杭京的几处寺庙都封锁了。
此后每次下朝他便会去旧宅看看宋筝,他收买了对门的老太太,怕她不会做饭饿肚子便给她送饭,怕她没钱买衣服穿便去搜罗些好看的绸子送给她,叶商不晓得女人喜欢的是什么样的布料,只知道约莫越贵的越好,过了半个月看她并没有用送去的缎子裁几件衣裳,便疑心是自己选的花色不得她喜欢,干脆直接往院子里扔银子了。
“你别生气,”叶商拽她的袖子,“我屁股摔的好疼。”
宋筝没有办法,只好敞开门:“进去吧。”
这话一出叶商便立刻爬起来跑进去了,大概是怕她后悔,跑的还挺利索,看不出半点摔疼的迹象。
进了屋子,叶商总算放心,屋中花草茂盛,看起来被人打理的很好。这老宅虽然比不得沈府,也算是干净整洁,厢房也不少,他走进去东摸摸西看看的,看到后院还有扇小门,推开门还有几个台阶,下面便是曲水河的一段。
叶商看的啧啧称奇,原来这小巷是依水而建,后门出去便能看到曲水河上摇着的乌篷船,和对岸后院洗衣的姑娘,北疆并不像杭京般多水多河,偶然间见到这样的景致倒也算是别有风情。
宋筝跟进来,看到叶商已经半点不见外的将院子逛了个遍,还挑了几块桌上的糕点吃,一时间觉得有些好笑,她弯下腰把地上的钱袋捡起来,连同之前扔进来的几个一起还给他:“我不缺钱,你拿回去吧。”
她毕竟是户部尚书的嫡女,光是嫁妆就够她吃喝不愁了,难道还得指着他救济才能活下去吗?
叶商也不勉强,看在那株惨死的蝴蝶兰的份上向她保证,不再往她的院子里扔钱了。
宋筝叮嘱他不要将自己的消息透露给别人,叶商点点头,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哪怕宋筝不提,他私心里也不愿将军知道。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叶商装作不经意的问,其实心里在意的要命。
“都要和离了,我还回去做什么呢。”宋筝轻声答道。
“和……和离?”叶商的声音变了几个调子,手中的桂花糕落在了碟子上。
宋筝坐在窗边,伸手去接飘落的花瓣:“你看,这棵树,是我遇见他那年种下的。”
“如今,树都长大了,我们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