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京的第一场秋雨来的猝不及防,带走了暮夏最后一丝暖意,杏儿打着伞去找马车,宋筝一个人站在书铺的屋檐下等着。
雨势太大,天地间一片雾蒙蒙的,水汽蒸腾上来迷了行人的眼,书铺的老板看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好心的借给她一把伞,她想了想,托书店的老板给杏儿带个口信,自己一个人慢慢的走回去。
走过一座桥时,她被裙摆绊了一下,桥洞处似乎有人在打架,她想快些走开,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谁准你这样说她!”
她停下脚步看着一群穿着士兵服饰的人围成一团,似乎在劝架,中心处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雨声夹杂着拳脚的声音让人听不真切,她有些不敢确定的喊了一声:“叶商?”
叶商猛然抬头,嘴角还淌着血,眼中的戾气看的人心惊肉跳,但待到他看清站在暴雨中的人时,眼神却蓦然变得柔软,将那人一把推开,还啐了一声:“还不快滚!”那群士兵很快架着另一个明显受伤不轻的人走了,叶商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血迹朝她走过来,桥洞处的路低矮,他手撑着一个翻身跳上来,风把宋筝手里的伞吹得歪歪斜斜。
叶商接过她手里的伞撑在她的头上,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套披在她淋的湿透的身上:“这么大的雨,夫人怎么一个人出门啊?”
风雨中他的手将伞握的很稳,而他整个人被雨淋的几乎睁不开眼,嘴角的伤又淌下一道细细的血线,他尽力睁开眼睛,声音被暴雨淹没,兴许是刚打完架还没缓过来,喘着气露出一个有些孩子气的笑问她:“夫人冷吗?”
*
宋筝回府的时候自觉身上的衣服已经湿的差不多了,但是看看叶商才真正称得上是落汤鸡,不管她几次把伞推过去,他都坚定的把伞严严实实遮在她头上,言之凿凿的说他是男人,怎么能让她淋雨。
杏儿看到她回来哭的眼睛都有点肿了,扑上来问她怎么不说一句就自己撑着伞回来,害她担心了许久。她哄了杏儿几句,心里埋怨这书商老板是个热心肠,但实在有点不靠谱。
她才刚换上干燥温暖的衣服,打了两个喷嚏,门被人猛地推开,呯的一声她下意识就觉得是叶商,结果进门的却是沈严。
好久没见到沈严如此生人勿近的模样,她打了个哆嗦,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得。沈严也浑身湿透,衣帽上的水珠一串串的滴下,很快就打湿了地板:“怎么一个人回来也不说一声?”
他声音冷的可怕,宋筝解释说她让书铺老板留了话,说着咳了几声,毕竟淋雨有些受凉了。沈严顿了一下:“非得冒这么大雨回来吗,着凉了怎么办?”
杏儿突然冲到他面前:“是啊,若不是将军急的连马车都直接带走了,夫人就不用在暴雨中等马车了!”她显然是又气又怕,声音都带上了哭腔。宋筝惊讶的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敬佩。
没想到素来胆小的杏儿会出来呛声,沈严还想反驳,宋筝出来打圆场:“将军快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苏姑娘身子无碍吧?”
“当然无碍了,奴婢回来的时候看到她好端端的跟在将军身边呢,可看不出一点身体不适的样子!”
宋筝递出一个台阶,然而被愤怒冲昏头的杏儿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这个台阶。也不知道沈严究竟跟苏云染谈了些什么,此刻又被杏儿噎了一句,烦躁的情绪直接写在了脸上,看到宋筝才硬生生将情绪压了下去
他在大雨中找了她小半个时辰,以为她真的出了什么事,自己在这里担惊受怕,可她却什么也不知道,明明嘱咐了她会遣马车去接人,非要自己撑着伞冒这么大的雨回来。他更想不通的是宋筝这么聪明的人,就算真的生气又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宋筝看出沈严心情不佳,便让杏儿去准备些热水洗漱,好把这两个都在气头上的人分开。
“将军去洗个热水澡吧,杏儿就是这个性子,我会好好说说她的。”宋筝轻声劝道,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下去,其实于她而言,苏云染的不适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沈严既不想让她插手,她便继续和从前一般揣着明白装糊涂过下去就是了。
她从前不是做的很好吗?
刚才沈严浑身湿透的闯进来的时候,她纷杂的思绪突然被人理顺了,
她心中的欣喜和落寞都来自于不甘心,她不甘心只做他眼里沈家端庄得体的大夫人,她渴望着有一天和他手牵手漫步的时候假装不经意的提起两人的过往,她盼望着有一天他能知道,在那样漫长而孤单的岁月里,她曾经陪伴在他身边,就像他曾经陪伴着自己那样。
到底是他的靠近助长了她的希冀。
而人从开始盼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一天起,就注定了失望。
她如今已经是将军夫人,大婚当日他牵着红绸子同她拜天地高堂,于是那时宋筝想,这世上再没有比自己更幸运的人。
*
府中人人都知道夫人同将军一起出门,可因为西院里的苏姑娘身子不适,将军便抛下夫人一个人回府了,还带走了出门时的马车,害的夫人回府时淋的浑身湿透。
自从苏云染入府以来,两人其实没起过什么正面冲突,再者将军从北疆回来后同夫人的关系也缓和了不少,他们还以为夫人的好日子就要来了,可如今看来,到底还是苏云染得宠多些的。
窃窃私语的几个人没看路,捧着一盆子水把刚从院中出来的宋筝撞个正着,一时间吓得脸色都白了,纷纷跪在地上求饶不敢看宋筝。
不少路过的下人目光都不经意的看过来,心下猜测夫人怕是要杀鸡儆猴立个规矩了,不由得为这些撞在枪口上的捏了把汗,几个年纪小的丫鬟跪着一声都不敢吭,整个身子直发抖。
“看来我今日运道不大好,和水犯冲。”宋筝也看到几人吓得不轻,轻声说了句玩笑话才道,“都跪着做什么,去换件干净衣裳罢。”
几个小丫头这才敢起声,告了一声罪后匆匆退下了。
叶商站在廊下,这才明白宋筝今日为何会一个人。匆匆而过的下人没注意到站在廊柱边的叶商,自顾自的交头接耳走过:“夫人这样开明大度的性子,本也不会因为这些事情伤心的。”
另一个应了声是,宋筝素来御下有方,眼看着夫人同往常并无二样,便也没人再去嚼些舌根。可叶商却迈不动步子,站在院门外,他远远瞧见宋筝一如从前坐在窗前托腮不知望着何处。
明明她坐着一动不动,叶商却看见她的肩膀在微微的发抖,脚下像是生了根,他需要用全部的理智和力气控制住自己上前的脚步。下一秒她抬头时,叶商正对上她发红的眼眶。
叶商生平头一次无师自通的学会了所谓的给人台阶下,他移开目光:“今日风太大了,是不是吹着人眼睛疼。”
*
一场秋雨一场凉,等人反映过来,已经被这一场场飘零的秋雨浇的透心凉。
许是因为孕中贪凉,苏云染屋子里依旧在送着冰,丫鬟朝宋筝提了几嘴,说这样怕是对胎儿不利,宋筝皱了皱眉,开口却是让丫鬟同沈严说一声:“以后苏姑娘的事情直接由将军和老夫人负责,不必再经过我手。”
宋筝说得云淡风轻,和平日里吩咐下人办些惯常的差事一般并无二致,
府里一如从前般太平而井井有条,只有沈严如芒在背,他有心想要填补两人之间的裂缝,可每当他提出带宋筝出去转转时,宋筝只是回说苏姑娘的身子要紧,劝他有时间多陪陪苏云染。
这话若是别人来说,沈严定会觉得是在赌气等着自己去哄她,可叫宋筝说来却无比认真,在她心里,苏云染像是两人之间横亘的伤疤,更是沈严拿来伤她的利器,大约是疼怕了,她便不想着怎么去愈合,只是一味的逃避,仿佛她闭着眼睛,这条鸿沟就不存在了。
沈严于是便在这大半个月中见识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诸多借口,他主动说要带她出去,宋筝总是推说下次吧,今日日头太大了,下次吧;今日天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雨,下次吧;今日要安排府中洒扫,下次吧。
等他挑中一年难得一遇的好天气时,宋筝一本正经的告诉他,既然是难得一遇的好天气,那也许院中她栽了小半年的花种马上就要开了,若是出门可能会错过了大好光景。
沈严看着那小半年依旧安静躺在土里不知还是死是活,却被宋筝寄予厚望一夜间能发芽开花的花种,不禁无语凝噎。
更多的时候宋筝只是笑笑看着他,委婉的表示着拒绝。
沈严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两人刚成婚时朝夕不得相见的时候,只有每日晨起时枕边的衣服还提醒他府中有宋筝存在,不论上朝有多早,他起来时她都已将朝服放的整整齐齐叫人送进来。
下朝回来的时候,他一个人在宋筝的院门外站了很久,叶片在他眼前缓缓飘落,让他想起宋筝盛夏时替他挡住落花如雨。
从前他不回府的时候,宋筝也曾这样等过他吗。
他不知道,他不敢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