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严还记得当初自己和宋筝定亲的消息传出时,半个杭京城的人都在感叹自己有多好运,即使犯了要杀头的大罪,也能凭着副好皮囊求娶宋氏嫡女,借着宋氏的助力重登朝堂。
他知道宋筝家世好,生的也好看,可那时他只觉得为了家族牺牲婚事的情绪无人能懂,直到今日看见宋筝轻摇着团扇从石阶上向他走来的时候,沈严才有些后悔,都说女子披上嫁衣之时是最美的,而自己为何大婚当日竟没有好好的看她一眼。
正是天气最热的时候,宋筝披了件茶色的外衣,鼻尖微微沁出汗珠,绿色的腰带绑着杏色的衣裙擦过他的脚尖,沈严不自觉的用黑色的外袍替她的衣裙挡住车辕处的灰尘。
“将军看什么呢?”
沈严猛地醒过神来,飞快的将她扶上马车,自己则骑马跟在后头。
他方才居然在想,如果自己还是当初师从天子帝师的天之骄子,那么此刻他站在宋筝身边,应当是极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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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珠的灾情已经有所缓解,杭京也为难民安置兴建了饭点和房屋,这几日他便要带着人手过去布置巡逻事宜。
巡防营从校练营抽调了些人手,叶商也在其中,倒是难得的再次搭配,两人还算是默契。布置工作接近尾声的时候,沈严问了一句圣上赐下的府邸修缮的如何了,不知为何叶商的脸色忽然凝滞了,半晌才答说,约莫还有几日便能住进去了。
沈严点头,又说起营中要开宴席的事情,东珠赈灾的事巡防营和校练营都出了不少人手,也算是犒劳将士。
两人说着走到出口,沈严知道宋筝一去书市没有一两个时辰是不会出来的,既然差事提前办完了便顺路去接她,叶商回校练营,于是一个向南一个向东。
隔得老远,沈严就瞧见河畔石桥旁倚着的宋筝,出门时他特地小心护着的衣裙此刻被她毫不在意的靠在石桥边护栏上。微风吹着她的耳坠微微晃动,清澈的颖水河映出她的倒影,袅袅婷婷。来来往往的行人数不清有多少在偷偷看她,可宋筝的目光不为任何人停留,只是默然盯着颖水河上落叶漾出的波纹。
没人知道宋筝这样静静等了多久,直到她抬头向人群处张望看清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沈严分明看见她亮起的双眸,倏忽又垂下,斜阳半照在她脸上,出卖了唇边被掩去的那抹笑意。
“今天怎么出来的这么早,在等我?”
宋筝顶着他探寻的目光,泰然自若的点头道:“没带银子,等着将军结账。”
沈严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黑的装扮,刚想说自己这样进去谁还敢做生意,转念一想即使宋筝身上没带银钱,随便一个玉佩手钏押在那里就是了,再不济报上将军府的名号,哪家店会不肯赊账呢。
看他不动,宋筝细声劝他:“我都同人家说了,我夫君会来帮我付账的,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被她那样专注的看着,任谁都会以为她是为了那几锭银子,但沈严知道,她只是给自己踏进书市找个借口。
他原来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进书铺,不想遇见从前的熟人,更不想被人问起,自己已经是一个将军了,何必再看这些圣贤书,这话无异于在提醒他,任他诗赋天分再高又如何,如今沈氏的子弟是没有科考资格的。
他有一种感觉,宋筝好像总能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从之前给他找借口面见清远大师解开心结就是这样,也许因为宋筝本身就出身氏族,在她身边,沈严有时恍然间会觉得一切都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这些年的低谷只是一场漫长而荒诞的梦境。
自他一身黑衣进来开始便有许多人明里暗里的打量着他,多半是好奇或是打探的目光,沈严也不甚在意。远处跑过来一个男子朝他殷勤的打招呼,一口一个沈将军的叫着,他有些尴尬,半张着嘴不知道如何回答。还是宋筝悄声提醒,他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旧相识,如今在礼部当差。
并没有预想中的敌意和讥讽,沈氏早已东山再起,从前树倒猢狲散,人人避他如蛇蝎的场景仿佛还在昨日,如今这些人已经端着副殷勤备至的笑脸上赶着来巴结他了。
结账的时候他帮宋筝捧着沓书放到柜台上,掌柜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报出个数字,宋筝下意识从袖中掏出碎银结账,掌柜愣了下,不知道该不该接。
她这才想起自己用来忽悠沈严的借口,原本彼此心照不宣的事被她一时疏忽明晃晃的摆在了台面上,不由得有些懊恼。
还是沈严放下一锭银子解围,说不用找了,掌柜喜滋滋的连声应着,绞尽脑汁说了几句捧场话,便没人再去关心方才的尴尬,只剩下宋筝还笔直的站在那里。
沈严替她提着包裹,拉她往外走:“方才诓我进来的时候不是挺能说的,如今怎么一副傻呆呆的样子。”
宋筝低着头任他拉着,脑袋像是一团浆糊,她想起方才随意翻过的一本书中说,掌纹绵延无断是多子多福的象征,可惜了,沈严原本的手相应是极好的,偏偏一道疤将三条掌纹从当中截断。
察觉到身旁的脚步跟的有点踉踉跄跄,沈严盯着她的裙摆:“脚怎么了?”
以为他嫌自己走得慢,宋筝连忙加快脚步,看沈严还是停下等着她,才开口道:“方才……方才站的太久了,脚有些麻了。”
一时间沈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拍拍外衫背上的灰,在她面前蹲下身来。
宋筝缓慢的眨了眨眼睛,抬手有样学样的拍了拍他外衫上不知道在哪的灰。
沈严差点被她气笑了:“我让你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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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商站在将军府门口,第十八次听下人报告府邸已经修缮完毕的消息,他正苦恼着再找个什么理由,就看见不远处沈严背着一个姑娘走过来。
背上人细而软的长发垂在沈严肩头,伴着她规律的呼吸,一阵一阵拂在他的颈间。他原本今日是带着佩剑的,宋筝帮他拿着,那把剑就横在他喉间,剑鞘不经意的蹭过喉结。
叶商听不见宋筝说了些什么,只看到沈严低头在笑。
府门外探出的杏树枝丫飘下花瓣,落在宋筝的发髻上,她忙不过来,只好先替沈严拂去头上的花瓣。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就今日搬吧,你在这里等我。”
宋筝看见叶商站在门口,有些不好意思的拍拍沈严的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听闻叶商突然要搬家,才喃喃道:“怎么这么突然,我给你准备的东西都没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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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商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是孑然一身来的杭京,为什么搬个家行李居然满满当当塞了几辆马车,有宋筝给他做的衣服,有宋筝替他挑了嘱咐他用心体会仔细琢磨的书,宋筝甚至不知从哪里给他寻来了两个厨子,听说也是北疆来的。
收拾到一半,秋寅和杏儿好像又吵起来了,宋筝转过头去眼看着秋寅都被逼到了墙角无路可退了,叹了一口气想要过去调和,却被叶商一把拽住。
“你是真的不懂还是从来没想过,”叶商问她,“你看不出杏儿喜欢秋寅么?”
可是幸好,她从来是看不出来的。
宋筝花了快一炷香的时间才完整的消化了这个事实,她能看出杏儿待秋寅和别人有些不同,但无法确定那些不同是否能归咎于喜欢,譬如现下秋寅直肠子的说杏儿包裹上打的结既不好看也不结实,正被杏儿追的满园子乱跑。
可能是信了叶商的说辞,时间也紧,宋筝没再去两人中间说和,而是转头吩咐下人去帮他将打包好的行李抬上马车。
眼看着大包小包的运上车,叶商问道:“这衣服怎么会有这么多啊?”下人回道:“里面是夫人备好的秋衣棉衣,还有进宫的朝服宴会的常服。”
看叶商站在那里半天不动,宋筝才道不过是几件衣服,只是顺手的事情。可他知道那只是让自己安心的借口,天色将晚,夏日的晚风带来难得的清凉,沈严在宋筝身旁的石阶坐下:“夫人是不是知道,我爹娘已经过世了,所以担心没有人替我张罗这些杂事。”
其实叶商也是一点一点察觉到的,宋筝做事本就细心,即使猜到也从没有提起过。
“我也是猜到的,看你自来到杭京后,从来没有家书,赏赐中也未曾提到家眷。”她看见过叶商参军的记录,是在大虞一次同宜国交战大败之后,于是便猜到了八成。
“夫人待所有人,都这么细心吗?”叶商抬起头问她。
宋筝面上的笑容浅淡:“小时候,我爹和我娘总是吵架,我娘无论受了多少委屈都不同我说,我爹哪怕生气到头了,面上也看不出半分的,所以我就学着从那些小事里,找到他们开心或是难过的蛛丝马迹。”
“我以前也一个朋友都没有,我知道那感觉有多孤独,所以我不想让你觉得,偌大的杭京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
“夫人也会……觉得孤单吗?”叶商问。
“曾经是的,后来遇到了一个人,他说他来做我的朋友。”宋筝轻声回答,顺着她的目光,他看到廊下将军正在看宋筝新画的一副画,是一副游鱼戏水图,这让他想起宋筝钓鱼时轻声嘱咐让他别把鱼儿都吓跑的样子,让他想起扇子挪开后她和脸庞一样湿漉漉的目光。
叶商从来没有像此刻那样清晰的认识到,原来一个人的一颦一蹙、一嗔一笑,都是可以系在另一个人身上的。
宋筝看他有些低落,换了话题道:“我给你寻了几本诗集,你之后若是想为那人写诗……”
“我不会再写了。”
“怎么了?”宋筝心下有了些猜测,但还是忍不住问道。
“因为我看清了她是多好的一个人,她配的上她心中那个英雄,而我即使能够为了她变成英雄,也注定不是她一直等着的那个。”
“终归是没有结果的事情,何必让她徒增烦恼,我从来都只希望她能够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