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陵志怪 第16章 西王母

接下来的数日，水月寺众人的烂疮果然渐渐好转，陆续便有痊愈的病人离开。昨日一早，阿媛也辞行离去了。兰若如同送别每个人一样，殷殷嘱托，却照旧不曾挽留。阿媛看了他半晌，眼中噙泪，终究什么也没说，捂面跑出了寺院。

山下渐渐有了传言，水月寺住持是个妖怪变的，白天是和尚，晚上是青骷髅，能施妖法祛除尸染，但要吸走人的精气当报酬。

时已深秋，寺中日子一如既往的单调。阿贤的生日过了，他的父母却没有来接他。

兰若察觉他这几日情绪低落，话少了许多。他拍了拍阿贤肩膀，道：“我今日要去百里外的娄县，你可以帮我赶车吗？”

“我才不……娄县？！”阿贤跳起来，“那走吧！”娄县附近的小渔村正是阿贤的故乡。

套上了牛车，兰若注意到阿贤特地穿上了那日买的新布鞋，衣服也换了补丁最少的一件。两人一路赶到娄县，兰若拜访了城中两户人家，以咒术吸去了病人身上的魔气。溃疮一时还无变化，两户人家都将信将疑。

因为山下那些谣传，近来无人请兰若做法事，他又不肯治病收钱，水月寺入不敷出。

阿贤看兰若面色苍白，走路竟也有些摇晃，过去再辛苦也未见他如此，心中忐忑不安。“咱们还有些钱，我去前面酒垆给你再买点干粮吃，你先上车歇会儿。”

阿贤数着铜板买了半笼素包，塞给兰若，回头见酒垆正驱赶蜷在灯影下满脸生烂疮的老乞丐。兰若见状爬下马车走过去，再次施以咒法吸去了老乞丐身上的魔染之气。“老丈，你若是无家可归，便到水月寺来吧。”兰若怕吓到他，放柔了清朗的声音，递给他一个包子。

老乞丐不知他对自己做了什么，只觉得这番僧乌发垂肩，眉间一点朱砂，雌雄莫辨，又是结印又是念咒，怕是吸走了自己的精血。他紧紧抓着包子，一脸惊慌，蹒跚爬起走开了。

“呔，这不知感恩的老乞丐！”阿贤朝地啐了一口。

兰若不说话，慢慢坐上车，头靠在车棚上。阿贤盯着他问：“天不早了，赶不回寺里。我们村就在附近，去吗？”

这次来娄县，本也是为了探问阿贤父母的情况。兰若点了点头，闭上双眼。

住持怕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了，阿贤心乱如麻，却打着精神吆喝牛车。他怕自己露出不安，兰若又要劳神安抚他。

娄县附近的小渔村入了夜便都熄了灯，阿贤一路牛车赶得堪比马车。颠簸加重了兰若的不适，但他知道阿贤望乡心切，只是握紧了横木，并不劝止。阿贤在一户黑漆漆的茅草屋前停下，跳下车，大喊着：“阿爹阿娘，我回来了！”他扑开门，里面冷冷清清，却无人影。

“我爹娘怎么不在！”阿贤转头问缓步下车的兰若。

兰若提着灯笼照亮屋里，见是久无人住的样子。阿贤的喊声吵醒了隔壁的茅草屋人家，一名驼背老者从院中走出。阿贤快步走过去，失声问：“黄阿伯，我爹娘呢？他们怎么不在？”

老者辨认了半晌，才道：“是阿贤啊……两年不见，你长这样高了……”

“黄阿伯，我爹娘呢！”阿贤扯住他问。

老者别开眼，道：“我说了你莫伤心……他们……他们两年前便去了……你娘身体弱，你爹又有喘疾，日子过得紧巴，只得把你送到寺里做和尚，好歹有口饭吃。我猜想他们送走了你，便是铁了心了……官府的税又交不上，渔霸又来抢……那日他们二人一同出船打渔，就再也没回来……”

阿贤倒退了两步，双眼通红，额头青筋突起，大吼道：“不可能！胡说八道！”

他转头就跑，兰若惊道：“阿贤！”

兰若提着灯笼一路追去，却到底跑不过一个情绪激动的少年，半路便失了他的踪影。阿贤虽知道兰若在追他，此刻却不愿见到任何人。两年来父母并没有看望过他，他心中也有担忧，本想最坏不过他们也患了尸染，如今水月寺住持也有了医治之法，却未料到，比起尸染之疾，更恶毒的是苛政重赋。是那些达官贵人、是恶霸豪强，是同为人类的他们逼死了他的父母。他心中充满怨恨，恨不得杀光这世上恃强凌弱的恶徒，然而他瘦小的手臂是这样无力，只能拼命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他沿着江面狂奔，涕泗横流，任江风如刀子般刮去他脸上的泪痕。

大雾腾起，一时江岸被浓白雾气笼罩，伸手不见五指。阿贤不知自己跑到了何处，只觉得这雾气令他恐惧，不由停下脚步。他一边抹泪一边想回去找兰若，却发觉回身已看不清来时的路。一艘金碧辉煌的巨大楼船竟从头顶飘过，宛若在雾海中航行。船上传来熙攘之声，尽是阿贤听着怪异的丝竹声和听不懂的语言。他正欲躲到礁石下，忽然之间从天扑下一只形状似雕头上长角的巨大怪兽，一爪掠起他凌空而起。雾气聚集后便渐渐散去，江岸再次恢复了清朗，却已不见了楼船和少年。

兰若四处都寻不到阿贤，他走入隐蔽林中，以指点地，刹那间强盛佛力贯穿方圆百里。

然而令他心惊的是，方圆百里竟无阿贤气息。他默默拾起灯笼走出林子，忧心忡忡地望向江面。江边浊浪滔滔，一股若有若无的妖气露出了一丝端倪。看来阿贤已不在人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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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沉对神猿王下断爵战书一事轰动整个妖界。决战定在黎明。这一晚虽不是妖族节日，但宾客满座，热闹非常。甚至有远在昆仑山的妖神西王母乘巨艎翻山越海赶来观战。

阿贤被那怪鸟掠上半空，它爪一松，掉头就朝他张开血盆大口准备吞下。阿贤从未见过这种怪物，吓得面如金纸，忽而三只青羽鸟竟围住那怪鸟缠斗，阿贤从半空跌落，掉在了巨艎上。巨艎甲板上笙歌燕舞，灯火迷乱，罗汉床上坐着一名足有两男子高的女妖神，她身似人形，面容狰狞，豹尾虎齿，穿着华贵艳丽的曳地鱼尾曲裾。阿贤滚葫芦似的从甲板一侧滚入她的裙裾中，趴在地上，瑟瑟发抖。

女妖神身上散发着一股野兽与脂粉的混合气味，阿贤却连喷嚏都不敢打一个。所幸她身材高大，裙裾宛如床帷一般将他盖住，浓重的体味又掩去了他人类的气息，所以不被甲板上形貌古怪的妖物们发现。阿贤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只是好歹明白这艘船上的肯定不是人，多半是一群妖魔鬼怪。他大气不敢出地匍匐在地上，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觉得头上裙裾动了，他也连忙跟着爬行。爬了一会儿，似乎进入了室内，四周变得更加嘈杂，又是戏腔又是哄笑声交织一片。

裙裾不再动了，阿贤哭都不敢哭，半晌心道爹娘也死了他日子已这样凄苦，还怕些什么，于是便一点一点地慢慢掀开裙裾的一角。眼前灯火通明，面前一排华丽阑干，透过阑干缝隙往下看，底层有一座明亮戏台，四周座无虚席，然而这些宾客竟全是妖怪！他已怕得不行，忽觉头顶裙裾动了一下，便悄悄转头望上窥视，不料正对上女妖神金色的竖立妖瞳。她一眼不眨，内眼角却徐徐堆起皱纹，笑意狰狞。

她在看自己！阿贤吓得魂飞魄散，兔子般窜出裙下，双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也不知如何跌跌撞撞冲过长廊推开眼前的木门就冲了进去。木门里面是一段狭小的楼梯，他手脚并用往上爬，老旧楼梯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他气喘吁吁，方靠在一侧墙上休息，那墙竟“哗啦”一声漏了个窟窿，他毫无防备就跌进了一片狭窄的黑暗。他已分不清方向，也找不到刚才的楼梯，待眼睛适应了黑暗，他分辨出前面有一条细缝，透出些光亮。阿贤乌龟似的划动着四肢爬过去。他停在细缝前喘息，除了自己的心跳声，细缝外传来了人语。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清冷的声音：“……地狗星君，这封书信是从鹊山猿猴身上搜出，它说这是神猿王令它交给你的，你还有何话说？”

男人一边痛苦喘息一边说：“我不会向你们这些妖物屈服……”

女子道：“愚蠢！你也不过是天庭走狗。如今物证确凿，只要你肯当众揭露神猿王是天庭安插在妖族的细作，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否则，我也杀光你全族，让你品尝下我妖族当年天雷阵之恨……”

“你……好恶毒的妖女！啊……啊!我的手！”

“痛苦吗，可这痛苦却不及我心中的万分之一！”女子不染凡尘的声音骤然变得阴鹜。

阿贤微微一动，想不到木板发出“吱呀”一声。女子喝道：“是谁！”、

阿贤吓得手脚并用拼命往后爬，只没爬几步，他忽觉脚腕被人抓住，紧接着身下木板炸裂，他被一把拽了下来。他眼球震颤，心脏卡在嗓子眼，面色煞白地看着面前的女子。女子生得清秀，酷似人类，唯有耳后生羽，显示着她妖族的身份。

房间中还有一只两眼翻白的晕厥猿猴，一名被妖链锁住的神将。

“人类？”女子蹙眉道，“你是如何混进蜃楼的？”

“我……唔……”阿贤牙齿打战不止。

女子瞪了他片刻，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另一手捻诀，房间骤然出现一片光栅牢笼。只见她面前的光栅打开了一个缺口，她便提着阿贤走了出去。阿贤被她倒拎着，见那光栅又在身后合拢，方才他们出来的地方竟没有门，而是一片平平无奇的墙壁。女子拖着他在一条光线暗淡的狭窄走廊前行，两侧是雕花窗棂，窗纸后有人影攒动，推盏换杯嬉笑醉语不绝于耳。女子走到走廊尽头，向左一拐，灯火突然明亮，阿贤发觉他们又回到了之前有戏台的厅堂。只不过之前在四五层的样子，此刻似是在二层。

“怎么有股人味儿？”他听得一边走廊酒席上有一只长鼻妖怪四下闻嗅着说，紧接着他就被女子一把推进最近的一间房。

房中无人，女子把门拴上，推开窗看了看外面夜空下的妖海，说道：“我不知你这小子如何进来的，总之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今夜宾客太多，你先在这里老实待一晚，天亮之后我想办法送你离开。”

阿贤一路提心吊胆，所见皆是妖魔鬼怪。此时听到“离开”二字，不禁鼻头一酸，哽咽道：“谢谢你……”

女子有些惊讶，怔了怔，方才有些凶恶的神色平静下来。她拢了拢滑落的鬓发，跪坐在他面前，问：“小和尚，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阿贤吸了吸鼻子说：“我一个人在海边遇上大雾，雾里有一艘大船，然后一只头上长角的怪雕把我抓起来，它被三只青色的鸟围攻，我就掉进船上了。我藏在一个长了豹子尾巴很可怕的大女妖怪的裙子里，跟着她就进来了……我也不知这是什么地方……我只想回去……”

女子道：“竟是跟着西王母进来的。抓你的是蛊雕，和蛊雕缠斗的是西王母手下的三只青鸟。此地是蜃楼，妖族地界。黎明之时将有两名大妖在蜃楼之顶决斗，所以今晚来的宾客很多。你不要哭了，这房间不会有人随意进来，我下去给你拿些吃的，你安静在这里待着。若是有人发现你，你就说是小枝带你进来的。”

小枝说着便要走，阿贤问道：“姐姐……你、你也是妖怪吗？”小枝说着便要走，阿贤问道：“姐姐……你、你也是妖怪吗？”

小枝一笑：“蜃楼里的都是妖怪。”

“你为什么要帮我，你不吃我吗？”阿贤想起她之前凶神恶煞的样子，惴惴不安地问。

“我是山雀精，不喜欢吃人。妖族也有误入人类地盘时候，有时也会被人类解救。你与我无冤无仇，我不忍心见你因为误入妖界就被那帮馋嘴的老妖们当下酒菜。”小枝说完，将门打开了一条缝，灵巧地钻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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蜃楼一夜喧哗热闹，人声鼎沸。黎明前的黑暗时刻，蜃楼周围海面围拢无数大小船只，船上妖族都翘首等待。夜空中漂浮一艘巨艎，西王母手执一柄绘有美貌仕女的纨扇，老神在在地瞥着蜃楼飞檐琉璃瓦的屋顶。

神猿王已至，立于屋脊一侧，他一只猿臂以银甲覆盖，指尖伸出利刃般的银色长爪；另一只猿臂手持银色长矛，威风凛凛，神光冲天。

饕餮在西王母旁陪坐，一边为她斟酒一边道：“神猿王今日的兵器应当是天庭赐予的神器，看来天庭也很关注这场决斗。”

西王母笑起来，一张脸愈发狰狞，“若能借鹊山灵猿之手诛杀陆沉，天庭何乐不为。”

“看来这场决斗逍遥公也未必十拿九稳。”饕餮道。

“那你就错了，放眼天下，谁能与北冥之鲲争锋。陆沉之名，是他约束自己力量的手段。纵使你饕餮，以魔气加身，就能胜过他么？”西王母妖瞳竖立金光熠熠，冷冷睥睨着笑道。

饕餮垂眸斟酒，眼底闪过一丝嫉恨的阴毒，然而他端起酒盏时却笑意盈盈：“谁人敢与逍遥公一争呢。”

此时东方海面渐渐泛起光亮，黑暗被一点一点驱散。海上船只一阵骚动，有人大喊：“陆沉来了！”

众人齐齐向东望去，拂晓苍茫天色中，一叶扁舟破浪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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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西王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