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炙烤的鹿肉香味扑鼻,孜然盐粉辣椒面这么一撒,火星子卷着肉边直冒油腥子,不少人闻着味儿猛吸两口。
还有咕嘟冒着泡的羊肉清香,爆炒后酱味十足的猪肉丝……
要说食材里最不入眼的,必是那位手拎大草鱼的姑娘。
“姑娘家家,进什么厨房。”
“谁说不是呢。”
“赶紧回房绣花去吧!”
嘈杂中,不知道四面八方都有人闲言碎语,明目张胆地瞧不起女子,将心里的鄙夷宣之于口。
异样的目光纷纷汇集在那个慢条斯理挑鱼刺的姑娘身上,她像没听见闲杂人等的成见一般,将细腻的鱼蓉混上盐水、淀粉搅打,直至打出浆来。
额头上薄薄的汗水闪烁着亮光,自信得犹如一只骄傲的白天鹅。
——
正院,小佛堂。
神龛之上,三根手指粗的香袅袅燃着,忽的有人带了风进来,香灰随之抖动两分,也扰乱了清净。
“主子,该用膳了。”
跪坐在蒲团上,一遍遍念着经书的女人皱了皱眉,似乎对婢女突然打断感到不满。
“不饿,也不想吃。”
说罢,她自顾自地拿起经书,翻开第一页,打算从头读过。
瘦削的肩膀已经撑不起素色的锦衣,她晃了晃身子,被身边的胡嬷嬷扶起。
“老奴斗胆劝一句,若是阿哥在天有灵,也不愿意看见福晋这边对待自己。”
她是福晋的奶嬷嬷,一直跟在她身边伺候,除她以外,旁人不敢说这话。
婢女跪了一地,大有福晋不吃饭就不起身的架势。
主子不好,这满屋子的人没一个好过的。
“今天这一桌,都是特意做您爱吃的,多少尝一口。”
胡嬷嬷哄着劝着,总算将那拉氏带至饭桌旁,放眼过去统共八道菜,荤多素少,肉香味浓郁,一盘赛一盘精致。
春桃等着福晋吩咐,挑起筷子夹菜,奈何迟迟没有动静。
她犹豫着夹起一块炙烤鹿肉,刚刚靠近,还不等放进主子碗里,就听见一声轻呕。
春桃大惊失色,手上的筷子一抖,滋滋冒油的炙烤鹿肉险些掉落到主子的裙摆上。
近身站着的胡嬷嬷倒吸一口凉气,使了个眼色过去,便有人会了意,上前将这盘香喷喷的鹿肉撤下。
那拉氏捂了捂嘴角的帕子,目露忧伤,她的儿子弘晖生前很喜欢吃肉,但是鹿肉过于滋补,她从来不让多吃,若是早知有今日母子天人相隔,她......
肉味原先有多香,如今闻着就有多叫人反胃。
一颗泪珠猝不及防滚落,伺候的人甚至来不及思考,怎的就惹了福晋的不快。
胡嬷嬷欲开口安慰,却听见一句“无碍”,只得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退后了半步。
春桃继续布菜,这回她不敢往荤食上盯了,哪怕鸭肉、鸡肉、猪肉闻着再怎么香,看起来再怎么诱人,主子的身体要紧。
放眼看去,满桌子荤食,唯独有两个汤碗不沾荤腥,似乎安全一些。
主子平时并不中意这些汤汤水水,可今时不比往日,她稍作纠结便有了主意。
白瓷粉花的碗里盈满乳白色的鱼汤,五种颜色的鲜面条旁点缀了嫩白色的丸子和青菜叶,还有一颗嫩黄色的荷包蛋,看起来就很有食欲。
春桃心头微动,想了想还是先动了另一个白瓷绿花的碗,红色的汤汁油亮粘光滑,似红宝石般耀眼明目,加坠的些许佐料,倒是给宝石增添了几分岁月的沉淀。
一勺下去,里头竟深藏了不少料,只浅看一眼就瞧见了菇类、菜类、还有肉糜。
这汤煮得好生丰富,如果主子能多喝两碗,她晚上定去给菩萨上个香。
心里隐隐有着期待,她一时没注意到这汤里散发着的浓烈香气。
胡嬷嬷稍有不满,也没在这时候发作,汤汤水水的没二两东西,也不顶饿,她更担心的是不合主子胃口。
汤碗拿近,并没什么出奇的感觉,福晋轻用汤匙撇了半勺,浅蹙着的眉头没有舒展开来,反而有加深的趋势。
春桃一颗心都吊了起来,一旁的胡嬷嬷眼前一亮,看着主子又撇了半勺,仔细咂摸咂摸嘴儿,没有要呕的意思。
两人对视一眼,嘴角才要翘起来,就听见主子猛地咳嗽起来,这是被汤呛着了。
那拉氏捂着胸口一阵咳,娇弱的身子直打晃儿,身边几个伺候的人不是拍背,就是给顺胸口。
好容易才止住咳,抬头瞧见梨花带雨的一张脸,眼睛红得吓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
“这汤又酸又辣……”像点燃了她心里的苦。
众人只听见前半句,私以为是厨子的疏忽,一个个怒上心头,恨不得将做汤的人给撕了。
哪知道她抽泣两声,直接端起了碗一饮而尽。
一时间口腔里打翻了五味,浓烈的味觉刺激,将她的情绪也给吊了起来。
她养了八年的弘晖,从一个啼哭的奶娃娃,到拉着她的大手学走路,再到磕磕绊绊背着经史子集,被她握着大手学写字……
点点滴滴一拥而起,那拉氏颤抖的手慢慢攒成拳头,边锤着桌子边呜咽地哭着。
声音悲恸,其余人皆不忍,陪着一块落泪。
胤禛未进院子就听见哭声一片,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不等苏培盛打帘子,劲直进了屋。
一看福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快要昏厥过去,他的脚像灌了铅,艰难走到跟前儿。
他拍了拍那拉氏的背,想开口安慰,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弘晖那孩子乖巧聪慧,又是他的嫡子,谁也没想过,长到八岁出了意外,偏偏又找不到原因。
皇家子嗣难长成,他汗阿玛、他的兄弟们,也都有过夭折的孩子,查来查去,多数又归结于福薄缘浅。
福晋用情过深,是那孩子的幸事,也是她自己的不幸。
“福晋今日可有用膳?”
他扫了一眼八仙桌上的菜品,明知故问。
春桃的鸡皮疙瘩一路爬上了后脑勺,她目光低垂硬着头皮说道:“回主子爷,用了两口。”
早在主子爷一进门,她就跪了下来,如今问话问到她头上,这手心里全是黏腻的汗。
怎么能不怕呢,她只有这一颗脑袋,还不想一分为二。
“一群废物!”胤禛冷着脸,福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定是奴大欺主,他就不信偌大的皇城里找不到一个好厨子!
他攥了攥拳头,忽的被一只手握住了手腕,低头对上一张遍布红血丝的眼。
那拉氏勉强扯了扯嘴角,笑得极为难看:“今日的汤还算合胃口,爷也试试。”
汤还温着,胤禛一口咽下小半碗,随之而来猛烈地咳嗽,地下稀稀拉拉又跪了一地。
反倒是那拉氏,她笑着笑着又飙出泪来。
她心里有苦,也有怨。
这汤里的酸辣涩冲的滋味,她想让四爷也尝上一尝。
弘晖没了便是没了,他还有其他的孩子,李氏宋氏生的儿子都能给他传宗接代,可她乌拉那拉氏·锦悦只有这一个孩子。
男人和女人终究是不同的。
胤禛止了咳,楞楞地看着面前的女人,少年夫妻,相识相知相守已有十几载,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你觉得合胃口就好。”
他想解释,理智还是占了上风。
没了一个孩子,人还是要继续往前看。
“主子爷可用了饭?”
胡嬷嬷打破二人的僵持,示意春桃再取一份碗筷来,哪成想春桃才出了大门,就和丹青撞了个满怀。
丹青觉得天旋地转时,又被推搡了一把,一时没刹住闸,在地上滚了半圈,擦破了袖肘。
方才她在小厨房里候着,其他师傅们没个正眼瞧她,她也不在乎,时不时仰头看看天,扒拉扒拉地上的蚂蚁,一心等着比赛结果出来,拿到赏银比什么都重要。
被小太监喊名字的时候,她起身得飞快,还以为是去领钱的。
哪成想人家没个好态度,一把给她推个跟头。
丹青不认识那小太监,她也有点脸盲,这府上伺候主子的人那么多,又穿一样的衣裳,只要不是长得出奇好看的,或是极有特点的,想对上号不大容易。
就是白白可惜了自己这身衣裳,为了见贵人,特意穿的呢。
“嘶——”
丹青吃痛地皱了皱眉头,反倒有了几分真实感,紧接着她又被人拉住了胳膊,“你就是做汤的厨娘吧,主子有胃口了,你快去再添两个菜!”
言辞真切,不似在开玩笑。
“啊?”
见人还愣着,春桃风风火火从手腕上撸下个镯子硬她手上套,动作飞快,不容她拒绝:“把你拿手的菜都亮出来,趁着主子爷在,保不齐今儿就是你飞黄腾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