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挡住略显刺目的阳光,楚非仰头望去,但见那高高的城门上,“上京”两个字气势磅礴,飞扬而不轻狂,肃正又豪气。
“呼~~~”他低头看了看穿了个大洞的布靴,脚趾用力的往外撑了撑,松了口气,满布灰尘和风霜小脸笑的分外灿烂,乐道:“总算走到了,再下去,我就要光脚了。”
把背上的包袱托了托,楚非挺了挺胸,正要进城门,忽的前方驰来一骑,只觉眼前一花,白影如疾风般从身边堪堪掠过,他忙往旁闪避的一跳,看着一转眼绝尘而去的马影,拍拍身上的灰,呛的他直咳,气恼的指着大声怒道:“嗳,这么骑多危险啊,撞了人怎么办,别仗着是京里人,了不起啊,改天见着,看我不剁了你的马蹄子,哼!”
“小非,你这是要剁了谁的蹄子啊?”似笑非笑的嗓音透着一抹促狭,从身侧一辆悠然停下的马车中传出。
他一愣,讶然的扭头望去,对上自车帘内探出的一双盛满笑意,莹莹生辉的俊朗眼眸,立刻转惊为喜,唤道:“大,大哥!”
楚宁一点头,果决道:“上车。”
“好嘞。”楚非应声道,把包袱递给车夫后,一跃跳上马车,掀起帘子闪入车厢,好奇问道:“大哥,你怎么也来京城了?”
话音嘎然而止,下一刻,他的眼睛就瞪的滚圆,吃惊的打量着车内的另一人。
伏卧在楚宁膝间的那人,看窈窕的身形应是个年轻女子,一身黑衣,面上蒙着一方黑纱,看不清相貌,只露出一双半闭的眼眸,而从她左侧额角有一道长而丑陋的疤痕斜着横到鼻梁处,隐入黑纱下,颇为触目惊心。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向来冷情冷性的大哥居然只在他进来的瞬间瞥了他一眼,其后就垂着眸,毫不掩饰的用近乎深情怜爱的目光凝视着她,一手还温柔的轻轻抚拍着她的背。
“她,她是谁啊?”太过震惊以至未听到车夫的吆喝甩鞭声,他一个站立不稳,跌坐到一侧的座位上,顾不上碰撞的疼痛,呲牙问道。
楚宁不答,完全没有半点要向他介绍的意思,顾自伸出另一手,捞起因马车颠簸而滑落的披风,为她覆好,而那黑衣女子眉头微蹙,只略动了动如蝶翼般的长睫,似要惊醒过来,可依旧没有张开眼。
无趣的翻了个白眼,楚非决定放弃对她的追问,转问道:“我们现在去哪?”
“去老宅。”楚宁这才抬眼看他,平静的回道。
“二姐也在老宅么?”楚非几乎迫不及待想见到沈思,和她一同分享他的惊人发现,边问边转着眼珠,继续用研判的目光在她脸上搜寻着。
楚宁面色一沉,眉宇间闪过一丝青气,向他连使几个眼色,强按着不悦,回道:“她现下该是在七王府,等我们安顿好就去找她。”
“哦,”挠了挠多日未洗发痒的头,楚非总算会了意,别开眼,憨笑两声,突然打了个激灵,想到什么似的,神色一变,紧张的问道:“大哥,今天什么日子了?”
语气稍缓,楚宁道:“十二月初五,据说当今五皇子选在今天行冠礼,是个好日子,怎么了?”
一拍手,楚非如梦初醒的大叫道:“坏了,都初五了啊,我算错日子了,惨了,今天是皇廷画苑招画工的最后一天,大哥,大哥,你得救救我。”
上看下看,左顾右盼,急道:“你,你先借我双靴子,还有一套干净的衣裳。”言罢,就匆忙的开始扯解自己的衣裳。
本就对他大呼小叫心生不满的楚宁,见状,双眉蹙的越紧,沉声吩咐道:“停车。”
不待马车停稳,一愣不觉停下动作的楚非,就被黑着脸的楚宁给一脚踹了出去,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又被从车上扔下的靴子和衣服砸个正着。
“去完画苑就直接回老宅。”楚宁冷哼一声,抛下句话后,便径直让车夫驾着车扬长而去。
楚非爬起,抱着东西追上几步,捡起地上一同被抛下的包袱,小脸气的煞白,直跺脚怒道:“无情的家伙,没半点同胞手足爱,等小爷我考完,就去找你算帐。”
天色渐暗,披挽薄纱,螓首高髻的宫女们身姿迤俪,鱼贯而入,或手执烛台,点亮宫灯烁目的华彩,或手捧鹤嘴铜壶,撩开层层微染霜红,绰约重叠的鲛绡纱幕,俯身缓缓将壶内的清水注入到那一泓兰汤中,或手提花篮,轻轻将散发着馨香的花瓣撒进暖水里。
池深广各九尺,汉白玉砌就,刻以奇花繁叶,四面各有由玉石雕做而成的龙头,龙口含珠,汤泉自内流出,池底铺着从渤海国进贡而来的各类彩石,幽幽烁烁,清亮处若星河微芒,幽艳处如桃花春水。
靠回池壁,头枕着池沿,冀无双半眯着眼,抬手抹了把脸,不由呲起牙,发出咝的一声。
抚过被打得浮出红红五指印,高高肿着的脸颊,他不禁苦笑,隔着雾雾白烟,仿佛见她就这么鲜活的立在自己面前,以她激烈而爱恨分明的个性,那太过平静的眼神,寒入心底的冷漠让自己不安到了极点,感觉不到丝毫得逞后的兴奋和喜悦,只有压抑的疼痛和无力。
为什么会这般失去冷静,这般反常,他有些颓然的叹了口气,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云帝在加冠礼后带他入宗庙,单独相处倾谈的一幕。
父皇,你说为君者应将天下大势了然于心,运筹为握于股掌之中,刚强果决,却要小心不能刚愎自慵;你说为君者不能避免权谋运用,但胸怀一定要可以容纳百川,在以社稷百姓为注的赌局中,不宜过份意气用事,要学会忍耐;你还说,为君者对任何事都不能轻言放弃,但却必须在必要时刻能够懂得舍弃,哪怕那种放弃的感觉会让你犹如撕裂骨肉般的疼痛。
眼一睁,陡然射出了犀利摄人的锋芒,冀无双薄唇弯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喉中溢出略带沙哑低低沉沉的笑声,半晌,他敛笑正容,氤氲着水汽,瞳眸转深,幽不见底,坚定执着道:“我只舍能舍,愿舍的,可但凡我认定了无法舍弃的,即便是上穷碧落,下到黄泉,我也决不会松手。”
小姐非常不高兴,虽然什么都不说,表现的很平静,可恰恰因为她什么都不说,问题才严重,下了马车,小八一脸凝重的想着,满腹心思的和大牛尾随在沈思身后,向掩隐在一片绿荫深处的楚家老宅走去。
就连接了两位公子的消息,也是全不见半点欢喜之色,伸手扯回要蹦到沈思身旁去的大牛,她嘟着嘴,小声嘀咕道:“你师父她今天心情不好,别过去惹她生气?”
“是谁惹师父生气了啊,师姑?不是大牛,大牛没惹师父。”大牛好奇的眨着眼,响亮的问道。
小八忙捂住他的嘴,狠狠剜了他一眼,又不解气的用力拍了拍他脑门,瞄了瞄亦停下脚步的沈思,脸上一臊,低声恼道:“臭牛,笨牛,你说话就不会小声点啊,今晚夜宵你别想吃了。”
指尖轻触微凉的唇,迅疾无力的滑下,沈思眸中晃漾着纷乱繁杂的光影,滞了片刻,复又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往不远的亮处走去。
青砖素墙,红木大门,年久斑驳凋残了本色,冷清无人的大门口处高悬着两只陈旧的灯笼,上各写着一个大大的楚字,灯笼在夜风中摇曳着,吱吱作响,忽明忽暗,仿佛随时就会熄灭,惟有坐落在门前的两尊大石狮子,显耀了这里主人曾经的地位和身份。
沈思望着眼前熟悉的景物,心头一热,顿时百感交集,忽的,大牛的嘀咕声随风飘来:“师姑,这儿怎么看着像处鬼宅啊?”
紧接着,耳边传来小八不自然的咳嗽声“咳咳”和刻意压低的训斥声:“不许胡说。从现在开始给我闭嘴,再多讲一个字,明天的早饭你也别想了。”
听着他们逗趣的对话,心情不禁稍稍好转,沈思眉头轻舒,浅浅一笑,想起前些年爷爷返乡时就已辞了府中所有的丫鬟和家丁,只留了个老仆看守,便提裙踏上台阶,用力一推虚掩着的大门。
早守在门后面等候的楚非待她一踏进门,贼贼一笑,迅速扑过来一把搂抱住她的腰,沈思不期然被骇了一跳,加之前面的阴影未消,当下提起玉腕,挥起一掌毫不留情的重重劈向他的后脑。
忙松了手,转抱住自己的脑袋,楚非疼的五官差不多全挤到一块,瞪着始作俑者,痛心疾首,声泪俱下的控诉道:“二姐你,也是个无情的家伙,和大哥一样,呜呜呜。”
“啊!”一怔,看清那突袭之人的面貌,真真切切是自己的小弟,沈思尴尬的收回手放到嘴边,啼笑皆非道:“小非,呵呵,原来是你啊。”
闻声匆匆跑入的小八又惊又喜的唤道:“小公子,咦,你抱着头做什么?”
而从她身后瞬的探出脑袋的大牛,则是十分听话的紧闭着嘴,不发一言,只瞪着大眼,好奇的打量着俊美如玉的小小少年郎。
“对不起啊,小非,”沈思连声致歉,吐吐舌,秀眉轻扬,也不管他还在闹别扭,硬拉过他,帮他揉着被自己打痛的部位,安抚道:“你刚才说大哥无情,他怎么你了,来,告诉二姐,咱俩联手,我帮你报仇。”
一听,楚非猛的抬头,完全忘记了疼痛,两眼熠熠生辉,兴奋道:“你自己说的哦,二姐,不许耍赖。”一偏头,冲小八喊道:“小八,你也听见了哦。”
“听见了,听见了,小公子。”小八点着头,笑回道。
拉过沈思的手,他扭身就把她急急往里带,边走边作愤慨状道:“我带你去看大哥的宝贝,狡猾的家伙,如果不行,我们还可以拿她来对付他,你不知道他有多宝贝呢,连看都不许我看,哼哼。”
吱噶一声,房门一开,阴风煞煞,四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齐齐顿住脚步,房内的烛火似被吹熄,瞬的一暗,但见从房内走出的那人,立在朦胧的月光下,全身笼着黑纱,飘然轻动,唯一能看到的是那双眼睛,目光幽幽如鬼火般,清冷凄迷。
“鬼,鬼啊!”小八当即吓的脸色发白,尖叫一声,一蹦,跳起搂住大牛的脖子,整个人紧紧攀附缠绕着他,簌簌发抖。
拉着楚非的手紧了紧,沈思隐隐觉得后背脊有些发冷,有一瞬间,她真恍惚以为这宅子空置了太久,招了什么鬼怪,咽了口口水,壮着胆子问道:“小非,那是谁?”
“大哥的宝贝。”楚非懒懒的话音刚落,只听楚宁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小非,小思。”
“大哥。”沈思放开楚非的手,回头看去,惊的只差眼珠没掉出来,那素来养尊处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楚大公子,腰间居然系着条围裙,许是太匆忙忘了解下,手里端着一个圆木盘子,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面。
越过他们,视线落在那道黑影身上,浓眉一蹙,楚宁脸色倏忽一沉,像覆了层寒霜,似不悦更胜似关切,沉声道:“嫣儿,外头风大,你怎么不披件再出来?”
与楚非相互交换了个眼色,沈思不禁又回头看了看那神秘的“嫣儿”,颔首喃喃叹道:“果真是宝贝,宝贝啊。”
黑影闻声,低了低头,正欲依言回转进屋,忽然,顿住身形,目光定定落在大牛茫然的面容上,瞳孔猛的放大,射出骇人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