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最里端,安全扣被高温烧得滚烫,她怎么都拔不下来。
关键时刻,一只有力的大手在浓烟滚滚里伸向她,先是给她披了一张水垫,随后拽住安全扣猛得一拽,她才得以脱身。
演习后来还是继续进行了,傅晚晴在医疗棚接受了指挥部的慰问,元赑则被送往医院。
他的警服右臂胳膊肘往下全部烧毁,所幸未伤及筋骨,但却留下一片狰狞的疤痕。
马凤却觉得,元赑只是英雄主义上脑罢了,当组长?太年轻了点吧,看上去吊儿郎当,不着调,想一出是一出,有种混日子的感觉。
凭一次火中救人,就能享受一辈子的褒奖和吹嘘吗?
他跑上五楼,长长的走廊的尽头似乎是一个黑点,要走很一段才看清那是大货梯。
客梯跟货梯今天都关闭了,本来殡仪馆没必要做两台电梯,在这儿工作还怕忌讳的话,不如早点跳槽。
加客梯是由于一名偷跑上楼的家属声称在货梯看见了鬼,打电话投诉举报,结果政府居然还信了,特意加装一部客梯,后来员工干脆白天都坐客梯。
马凤无聊按了按客梯按钮,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叮’,指示灯亮,门立刻打开。
电梯什么时候通电了?
而且,他记得断电之前,轿厢是停在一楼的。
他如有心电感应一般转身,余光仿佛看到一道鬼魅般的残影掠过,却不知消失在何处,一排屋子都储存着尸体,肃穆沉重,悄无声息,萦绕着叫人头皮发紧的战栗。
马凤快走几步厉声叫道:“谁!”
那身影通体全黑,帽子兜住脑袋看不真切,好像闪进了某间屋子。
马凤掏出手枪,朝对讲机吼道:“五楼有情况,快来!”
他一间间打开门找,内外温差大,令他浑身鸡皮疙瘩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到第五间时,一推开门,室内黑漆漆,遮光窗帘拉起来了,银色冷冻柜在门口微弱的光芒照耀下,泛着诡异的蓝色幽光。
成群结队的冷冻柜很科幻,有种后现代的机械肃杀,像某种高纬飞船的炮眼一粒粒地对准自己。
马凤走进去,心凉了半截。
对面墙壁左下角的冷冻柜被打开了!
倪传衷特意将81个失踪的柜子分散开来,这样就算暴露,也不会一次性全露完,而马凤在殡仪馆待了这么多天,早已对分散图烂熟于心。
那是陶素琴的冷冻柜。
准确来说,是标有‘陶素琴’三个字的空棺。
此刻,一字型柜门敞开,宛若一只寒冰属性的怪兽正张着大嘴,吐出白色的雾气,马凤一咬牙,又冲对讲机吼:“人呢!”
他骂了一声,欲拉开窗帘,却忽得感到脚下有一团东西溜了出去。
有人藏在里边!
是刚刚那个黑影。
马凤立刻朝门口开枪,子弹似乎没打准,擦着那人的衣物飞过,马凤追出去,却在出门时远远听到一声示警:“蹲下!”
是楚根长来支援了!
多年搭档的信任令马凤条件反射蹲下,同时向前翻滚,看到那人冲向货梯边缘护栏,竟然要往下跳。
不要命了么!
马凤顾不上等楚根长,拼命跑过去想要抓住那人,却见那人向他扔出一个银白色的东西,蓝色手套十分晃眼,马凤歪脑袋,噗通,东西掉地上了,铛铛铛滚出去。
只见那人动作如行云流水,矫健轻盈地一翻过了护栏,帽子被风吹得往后褪了些,露出一丝洁白的下巴弧线,褐色的卷曲鬓角显出灰调的亚麻色。
马凤不需分辨就认出了他,顿时脚步一顿,张口就道:“是你!你把晚晴藏哪了!”
那人根本没理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楚根长也目睹了这一幕,边跑边叫:“靠,窝子,你他妈抓住他啊!”
五楼跳下去,非死即伤!
马凤反应过来,十指抓着护栏往下一看——
没有人。
跑了!
在两个专案组队员眼皮子底下跑了!
这人不光藏匿能力高超,连身体素质也好得惊人,抓住边缘用脚一蹬,硬生生荡进了四楼!
楚根长赶到,二话不说磨了磨手掌准备跳,马凤拉住他,说:“你自重太大了,不容易甩进去,下楼!”
说罢拔腿便追。
长廊幽深,耳边过堂风呼啸着,像一趟疾驰的列车自脑海穿过,马凤想,专案组的秘密保不住了。
对案子来说,究竟是好,是坏?
接下来,他定会遭到元赑一通狂骂,甚至可能直接冷处理他去支使覃佩韬干些杂活,比如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梁全。
但说到底,这真的怪自己吗?
伴着楚根长的骂声,王冰彬等人在楼梯上与他们撞个正着。
封晟宇已早一步赶至四楼,一无所获,马凤喘着气在货梯边转了一圈,渐渐冷静下来。
“是减虞,我看清他的脸了,我去找组长,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他抓回警局好好审!”
他斩钉截铁地说。
楚根长:“减虞?”随机压低声音,“怎么会是他,你确定?”
马凤:“我确定,他跟陶家人勾结,来偷陶素琴的尸体。”
吴卡彻底懵了:“那——他知道了?”
马凤点头:“嗯。”
“他奶奶的,全完了。”
院子外边,闪光灯一刻不停咔咔响,马凤忽地挥拳,硬邦邦砸向及腰高的围墙,墙壁白粉皲裂,沾了他一手,他沉默着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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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疑似家属闯入岱山殡仪馆!专案组楼内上演惊魂一幕!
——本台消息,10?21地铁脱轨案遇难者将于11月4日火化
——市建工人泪洒岱山,无缘再见至亲遗骨,血泪控诉警方怠政反遭暴力执法
——终于等到了!G5870次高铁案或将重启调查,两案是否存在因果关系仍待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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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图书馆。
雨水霹雳,天色沉,雾笼烟罩。
七星剑被水剑切割细茎,飘进石膏艺术廊下捧着漫画的小学生手中,变成一枚书签。
A市三面环海,素来有云端空港之称,建筑设计多沾染神话气息,图书馆便是其中翘楚。
其外观设计为一颗半含珍珠的巨蚌,米白色涂饰,雕刻线条十分优美,如裙带一样缠绕着文明的结晶。
服务台坐着位年轻志愿者,静静翻看着手中的杂志。
“请问。”有道清亮的嗓音向她打招呼,“有创可贴吗?”
志愿者微笑:“有的,要防水的那种吗?”
她在台面上的便民小药盒里找了找,却只找到最普通的褐色创可贴。
清亮男声道:“这种就行。”
“两片够吗?”
“都给我吧。”
志愿者拿着两枚创可贴,有些奇怪地重复:“啊?全都要?”
盒子里躺着近十几片散装创可贴,显眼得很,不存在看错。
男人将一只胳膊抬上大理石台面,胳膊很沉重,手捂着小臂,似乎痛得很,整个左肩都被雨水打湿了,深灰色卫衣颜色不均,沉甸甸地坠在他肩头,看上去一片狼藉。
“多少钱。”
“啊,不用,全给你吧。”
志愿者打量来人,他包裹得严严实实,除了眼眶,没有一寸脸颊肌肤露在外面。
在A市,台风到来之前的天气反复无常,上一秒晴空万里,下一秒可能就会大雨滂沱。
临海的雨可不只是雨。
那雨里有粗粝的盐粒,也会卷起碎碎的小叶片、毛絮,旋转起来堪称雨中血滴子,割脸不说,一张嘴简直跟蓝鲸似的吞没万物,嘴里养出一个垃圾菌落,因此很多人出门会包成这样。
“图书馆也提供免费雨伞,用读书证就能借,72小时内归还不扣押金。”
志愿者说着,从抽屉取出一张纸,折成小口袋,将创可贴塞进去包好,才递给男人。
“不必。”男人不客气地接过。
志愿者目送男人等电梯,发现他身材清瘦,修长,气质绝佳,胳膊大概真的出了很多血,一直在用手按压。
减虞进电梯后,耐心地一条条剥掉创可贴的纸,撸起袖子,露出苍白无血色的手臂,冰蓝的血管如同瓷器裂纹,在薄而白的皮肤底下若隐若现。
一夜过去,子弹擦破的伤口已经没那么骇人,但他进图书馆时心不在焉撞到了金属展示牌的尖角,这会儿沁出新鲜的血液,不得不止住。
他知道警察认出了自己,离开殡仪馆后,既没回家,也没去医院,更没找宾馆入住,而是随便在一家街头便利店凑活了一晚上。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像只旅行青蛙——
不,旅行青蛙还要带上行李,他什么都不用带,住的是五星级酒店还是公园长椅,都没差,反正都是熬。
彻夜难眠。
陶素琴失踪了。
他将剩余的创口贴一枚枚贴在十指指尖用于掩盖指纹,眼眶下乌黑,他却丝毫没有困意,神情专注得仿佛那不是创可贴,而是显微镜里盖玻片下的奇妙物种。
死亡预告里有人失踪,并且不止一个。
这是他得出的结论。
天知道用这个结论去推翻现有的所有推测是多离谱的事。
初看完死亡预告上半部分时,他有着强烈的继续看下半篇的**,但冷静下来后,他说服自己,只要是谋杀案,或恐怖袭击,动机才是最重要的。
于丝楠用一番骇人听闻的阴谋论,将梁思宜公开预告的动机转移到了梁全身上。
天真。
假若官方已抹去梁全的存在,那他还找什么?
举着一张废弃的、极有可能是假证的身份证等警察上门吗?
于是,他关注的焦点挪向林展。
林展为何发疯,如何发疯,是否真的发疯,这几个问题,在进入宁心疗养院之前,减虞甚至模拟过几种答案,最终,却带着百思不得其解的更多问题离开了。
林展在他手心画了一本书,书外面是一个圆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论陶素琴死没死,她失踪了。
她没有浑身布满缝合线、僵直地躺在那寒气逼人的冷冻柜里。
她失踪了。
如此劲爆的消息,网上却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减虞明白,警方隐瞒陶素琴失踪的理由并非她多特殊,恰恰相反,正因为她的失踪并不特殊,所以才严禁全体遇难者家属认领尸体。
这说明什么?
失踪了很多,很多人。
他们到底属不属于死亡预告的‘谋杀’范畴?
事情已经发生了,血案不是假的,死亡不是假的,那从地铁站一直搭到路边的黑色长棚究竟运了多少残肢断臂只有警方清楚。
此路不通,那就绕回原点吧,忘掉动机,回归到死亡预告本身。
说来可笑,他仿佛失去了主动权,被一篇文章牵着鼻子走,那些字块在他脑子里一遍遍重映,仿佛发出愉快的讥笑——
来吧,别白忙活了,关注我,只关注我,忘掉所有只关注我,我不需要动机,不需要真相,我只是一篇关于死亡的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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叮咚,电梯到达借阅6层。
一名扎双马尾、穿小皮鞋的小女孩穿着蓬蓬裙,拉着爸爸的手,背着小书包走进电梯。
减虞与女孩擦身而过。
女孩眨巴大眼睛,忽然摇了摇爸爸的手,指着裙子奶声奶气说:“爸爸,快看,叔叔在我的裙子上放飞了一只白色蝴蝶。”
淡蓝色纱裙翩翩然,蕾丝勾着繁复的花边,那白若透明的小纸片展开翅膀,坠在蕾丝里,女孩欢快转圈,欢声笑语被淹没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