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嘞,线索这不是来了?”文侪向前跑了几步,忽然回身同戚檐道,“你跟着一块儿去吧,在附近帮我盯着点。上回单听见他出狱的消息我便晕了,今儿同他面对面,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戚檐点了头。
***
小玲将他二人领到大堂,那儿的小沙发上坐了个男人。
男人在指尖夹了根烟,牌子是这年代常见的“老花山”,烟体很粗,足足有文侪四根手指凑在一块儿那么大。
“平日里没见过这么粗的,抽烟像点炮似的。”文侪低声咕哝道,“不行……我得把眼给眯窄了,不然待会儿瞧着那烟头的火光,我又得撅过去。”
“爸。”
文侪在他背后轻轻唤了声,那人闻声摸着寸头扭头看他,满脸横肉被笑意带着挤在一处。
他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还淡定地绕过去坐他爸对面,问道:“您怎么来了?”
他爸没回答,只肆无忌惮地吐出口浓烟,问:“你就在这鸟不拉屎的地干活儿?一月里能挣几个钱?”
文侪打量着他的衣着,分明通身是被水洗得掉色又漏了好些线头的旧衣裳,偏要在颈子上带串金链子,嘴咧开还能叫人瞧见颗金牙。
那又穷又死爱面子的模样揪得文侪眉心发紧,可他就是有那么一种直觉,这会儿他不能皱眉。
“没事,能活就行。”文侪套上模范生的口吻,关切地问,“爸,您身上钱还够用吗?”
那人翘个二郎腿,大口吸了口烟,语气轻蔑:“要是够用,老子到这儿干嘛来了?”
“要多少?”
他爸伸三个指头,说:“三千。”
嗬,这么多,赌钱还是嗑|药?
“……您要买什么?”文侪控制着自个儿抽搐起来的嘴角。
“这年头谁还在意那么点物欲了,都是钱欲。”他爸把烟含了含,还没又抽上一口,先忙忙拿出来,说,“把先前那些钱还完,也不剩多少了,老子是体贴你没钱!”
懂了,这人是个赌钱欠债的。
那人把烟用黄牙给咬住,搓了搓手掌,说:“老子进去那么些年,你一次都没来看过老子,是不是恨不得老子死在那儿啊?”
见那人上下打量着自个,文侪纵然觉着这算不得什么,搭在腿上的手却抖得很是厉害。他把手扶稳了,听着他爹叨叨抱怨,在心中算着:成吧,‘我’怕我爹。
是因为什么?因为他会找我要钱,还是因为他会动手打人?
那人身板又厚又大,打起人来不知有多痛。
“喂!狗东西,你他妈耳聋了?”他爸咆哮一声,“这么多年没打,皮痒了?!”
行,家|暴。
“爸,我听着呢!”文侪从容地岔开话题,“对了,您适才说要三千?我一下子拿不出来那么多,明儿医院发钱,发多少我给您多少,您看这成不成?”
***
文侪陪着他爸从早到晚,那人在这医院里用过两顿员工餐,却依旧犟着不走,估摸着是打算在这儿住一宿。夜已深,文侪十一点下晚班后便领着他爸回大堂坐,陪那吃了油腻夜宵的老爹消食。
戚檐依旧藏在柱子后边,眉头拧得像是打了个结。
不知怎么,今夜大堂里的灯光格外微弱,外头也是风雨欲来的阴天,厚云将月都遮了,一切都暗,一切都叫他喘息艰难。
戚檐总觉得有不知来路的冷风在不断剐蹭着他的后颈,失修多年的老旧水管还在往外不断漏水,在瓷砖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裤脚。
“滴答——滴答——”
他盯紧了那自称文侪父亲的中年男人,男人缩着脖子一笑,他便将眉压得更低。他其实没道理对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抱有如此恶意,可单从他身上看见几分从前人的影子,便足够叫他心头躁。
他强压不快,倚着柱子翻开了自己那本红薄子,在父亲二字上打了个圈。
太阳穴一涨一涨,他心底又遏制不住地升起些恶毒的咒骂。
心脏跳得越来越快,像是要炸开。戚檐倏忽觉得头晕眼花起来,再清醒时,“父亲”二字已被数道深深笔迹给划去了。
作为一个极易对精神不稳定的患者造成附加伤害的东西,铅笔被严格限制了使用范围。戚檐手里这根短而粗的,还是文侪从办公室偷偷给他拿的。
他这会儿才觉得医院不给人用铅笔还真是对。
适才他发懵时下手太重,落笔那页纸已被削尖的笔头彻底穿透,笔迹落到了下一页甚至再下一页去。
说不讶异是假的,戚檐凝视着纸上混乱,一时失语。
他再瞥了文侪他爸一眼,揣书的手便开始止不住地颤,鼻腔与喉腔好似都肿胀起来,叫他一口气既呼不出来,也吸不进去,憋得他满脸泛紫,好一会儿才咬牙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去他妈的……”
不知是不是这具本来属于精神病患者的躯体犯了病,戚檐出了一身的冷汗,他又费力瞧了文侪和他爸几眼,趔趔趄趄地扶着墙,往回走。
他几乎是方一摸到自个儿病床的边,便昏了过去。
***
戚檐醒来时,周遭全是病患们吵嚷的笑声。他的眼睛似乎有些充血,莫名的胀痛难耐,不适感从头顶向下,直抵他干涩起皮的唇。他觉得嗓子干得冒烟,每咽一口唾沫,便能尝到淡淡的血腥。
好渴,好渴。
“滴答——滴答——”
三号病房里时钟运转的声音尤其清晰,老旧的发条牵引着里头锈蚀的零件,早是该报废的古董玩意了。
“我怎在这?刚才……”
他猛然抬头看向时钟,已是十二点一刻了。他不自禁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向了身旁瞧着很是奇怪的红笔记本,那本子沉甸甸的,他的手一碰上去,浓郁的腥血便流水似的从内页中溢了出来,将他的整只手都染得黑红。
可他晃晃脑袋,再定神看去,骨节分明的手只是紧紧攥着那日记本,像是要将本子捏拦似的。
纸张被遽然翻开,就在被数道铅笔印划去的“父亲”二字映入眼帘的刹那,他脑中轰然一响,仿若山崩地裂。
“渴——好渴——”
戚延突然用两只手捏住自己的颈子,强撑起了因初醒而尚有些疲软的身体,开始往外走。他的步子有些虚浮,走起来像是没骨的人在飘。
走廊很暗。
他想起前日医生护士们还在抱怨最近的灯泡不耐用,要么不亮,要么就是一闪一闪的,还得他们拆下来重装亦或使劲拍一拍才能重新亮起来。
戚延眼神涣散,却还在默默想:“得用LED才行啊……那白炽灯泡哪里禁得起没日没夜地开……”
他没自觉,却是沿着黑黢黢的走廊一路走到了有些光亮的大堂。堂中也只开着那么一道灯管,微弱的灯光闪动着,有如烛火一般在夜的风吹拂下打着颤。
戚檐又咽了一口唾沫,喉底血腥味更重了。
大堂里还坐着那寸头男人,那男人不屑地翘着二郎腿,似乎也注意到了戚檐,因为他很快狞笑起来,动得飞快的嘴唇里不停往外蹦飞沫。
戚檐听不见他的声音。
别说了,我听不见。
别说了!
别说了!!!
他醒过神时,拳头已经重重打在了那男人脸上,甚至在清醒的前一刻,他正对准那人的眼睛要揍。戚檐赶忙偏了个角度,于是那拳头实实砸在了男人的鼻梁骨上。
有血流了出来——男人的血还有他自个被磨破皮的指骨的血。
男人将眼睛瞪得极大,一张脸涨得通红,攥紧的拳头虽被戚檐握着,却已有要朝他扑来之势。
戚檐在心底默默地想:就容他打我几拳吧,不能叫他自个儿成为唯一的受害者啊……
他极端的想法在下一刻被他付诸了行动。
戚檐松开手去,旋即被那气得几乎发疯的牢犯欺身压上,雨点似的拳头冲着他脑袋来,戚檐觉得疼,但更多的,是在想,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生。
见他不反抗,眼鼻都被从额间淌出的血覆盖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死了,男人于是重重拍在他面上。
“喂——臭小子——!”
不曾想那被揍得狼狈异常的戚檐却呵呵笑起来:“打死我啊!你他妈给我死在监狱里吧,傻x玩意!”
男人闻言气得面色铁青,几乎在他刚说完的刹那,他已用手紧紧掐住了戚檐的脖颈。
“去你妈的,我早就知道!”那男人怒吼着,声音像是要炸了这家病院,他的眼里因充血而通红,“你从小就是个精神病!!!要不是那娘们哭哭唧唧拦着,我他妈早就把你打死了!”
我?为什么是我?
不是文侪吗?
从小?!
老子他妈22岁才患病!!
戚檐一双眼瞪得通红,叠臂阻拦着文侪他爸的拳点。俩人的血融在一起,猛一看去只能瞧见一大摊鲜红。男人压在戚檐肋骨上,还在死命掐他的脖子。戚檐的脸因窒息而青紫,像是只要那男人再加几分力,他便要当场翻眼死掉。
文侪就在一旁,他一直陪着他那阴晴不定的爹,从戚檐神色怪异地走来至开始打人,他皆在看着,可是那几分钟里,他的身子如同被冰给冻上了,不得动弹——他觉得自个儿的灵魂被束缚在这肉|体当中,憋闷得他想流泪,可想流泪的好像也是原主。
赵衡啊,你究竟在想什么呢?
小玲和裴宁恰这时听见声响赶了过来,他们匆忙将二人分开,男人大概是怕出事,也没再死抓着戚檐,只将嘴里粗大的半截烟抽了出来,对准戚檐的手臂狠狠摁了下去,待到把火摁灭了才起身。
小玲吓得捂了嘴,只看着那男人瘫回沙发上,这才赶忙催促裴宁将戚檐放上担架抬走。
临走时,忧心如焚的小玲焦急说了句:“哎呦!文医生啊,您去安抚安抚您父亲吧?他动手也太狠了些……”
文侪没有说话,那男人被戚檐揍了一拳,这会儿眼睛憋得血红,正恶狠狠瞪着他。文侪口中话含糊起来,将字咬得轻飘飘的:“爸,您冷静冷静,咱们回房聊聊?”
他爸从鼻子里哼出声不屑的嗤笑,只舔着金牙,不屑地跟在了他屁股后边。俩人经过职员办公室时,恰听到里头陆琴很冷静的一声:
“没什么好说的,精神病人状态不稳定谁都知道,我看了监控,是戚檐先动的手,但他下手不重,后边也没再还手,那男的却一直冲着人脑袋打,掐得脖子都青了。”
“直接报警吧。”陆琴又说。
文侪闻言咽了口唾沫,小心回头瞥了他爸一眼。那人却好像没听到,只又点了一只烟,眼神里都是倦意。
上楼的脚步格外沉重,文侪怕那人又干出来些什么事,二人进了宿舍后也没去把门给合紧,只把桌前椅子给拉了出来,温和地说:“爸,坐吧。”
男人却是一屁股坐到他床沿,将粗糙的掌心在他跟前摊开:“少同老子废话,钱呢?”
文侪来到这儿的头一天便翻过自个的抽屉,钱没多少,倒塞着不少卖房的小广告,他知道原身有多想攒钱买房,就连账本的第一页都写着个“买房”配着个感叹号。
文侪从小到大见了太多回放高利贷的来家里讨债,他对付那帮要债的最是有本事,只是眼下看那暴脾气爹的情绪波动太大,觉着不能多费口舌,便暗暗往门边挪了挪,说:
“爸,前些日子医院修灯泡,找我借了钱。院长平日里待我不错,我吃住都在医院里,也没什么用得着钱的地方……便把钱都借了。”
他爸瞥了他一眼,没说话,抽完烟就爬上床睡了。
文侪兀自在桌上趴了下来,他原来是不打算睡的,可身子很沉,沉得他没力气睁眼。
他做了好长一个梦,只是醒来后梦的内容却记不大清,只依稀记得梦中里有一团人影,欲伸手抓住的刹那,便被梦外动静遽然惊醒了。
他掀开重重的眼皮,忽见他爸肥壁虎似的趴在地上,咧着嘴从床底下掏出了个铁匣子——里边满满当当的皆是他省吃俭用存下的买房钱。
那男人把匣子揣怀里,一骨碌坐起身来,抓出里头那些发皱的钞票,用手指沾了口水点了起来,笑得脸上肉一层层压着垒高。
那人侧头瞧他,不像是做贼心虚,更像是在炫耀。
没错,是炫耀,不然怎么两只眼睛都带着笑?
【旭日东升精神病院安全守则七:禁止病患随身携带尖锐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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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赵】EP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