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纷纷,到底传入桑南章耳中。他是特意避讳了外界声音,可日日出行,还是在同一日将事情知晓个真切。
是夜,从春从夏原等着庖屋来送饭菜,却只等来前院的下人来传话。“老爷说,让大小姐前往正厅用饭。”
“二小姐和三小姐也去吗?”
“老爷说了,都去。”
桑葚在屋内听着,知晓父亲大约有些话要告诫。收敛妥当出门前又是垂首望了一眼,她今日着天蓝色襦裙,月光下自然显得暗淡,可那用饭的前厅通透亮堂,遂又添了件素白蝉翼纱制的褙子。将这蓝色遮掩些,又不至过于素净。
待到前厅,桑葚如往日般落座,桌上一片静默。
桑南章幽暗的目光巡视了一圈,最后落在她的面上,一字一句道:“今日起,所有女眷不得出门。如有要紧的采买置办之事,一并告与夫人,交由夫人处置。”
“是。”桌上女子一应小声应答。
许是桑葚的声音夹在众人的音色里不甚明显,桑南章照旧盯着她:“桑葚,你可有异议?”
桑葚起身施礼,垂首恭敬道:“女儿不敢。”
“坐吧!”桑南章敛下眸子,耷下眼皮的瞬息间,仿佛又以凌厉的眼刀剜过她的面容。
这一餐饭,用得可谓小心翼翼,一桌子无人吱声言语,入耳唯有汤匙不小心刮过碗壁的声响。
饭罢,众人出门时皆悄然舒了口气,桑葚亦要随着一道离去,却听着身后一道声音,“大小姐稍后。”
这一稍后,她便随着下人来到桑南章的书房,书房里桑南章直直地凝着她,视线比方才还要逼人。
桑葚照旧福身,唤一声“父亲”。她一贯温顺又坦然,自也不必因为此刻桑南章做出骇人的模样,她就心生惧意。
桑南章道:“那幅画像?”
“女儿一直小心收着,从未示人。”
这是何意?她将画像收敛妥当,那便是他当日将画像给楚鸿达看时出了纰漏。
一句话,顷刻宛如一巴掌打在桑南章脸上。这些日子,桑南章脸上挨了无数的巴掌,太久没有过抬头的日子。可旁人的巴掌与桑葚的巴掌又截然不同,她为晚辈,怎可如此与他说话?
桑南章的脸色骤然变得更加难看,吐字间甚至添了恨意。
他道:“那就烧了它!”
桑葚怔了下,这话入耳仿佛在说,“那这女儿便掐死吧,也好保住家风清明。”
心口到底升腾出一丝痛意,痛过的一刹,又觉得凉意更甚。原本就没指望的人,却也没想到在这样一出泾渭分明的事上,她依旧被怪责。
“是。”桑葚垂着头,仍温声应着。“女儿回去便将它烧了。”
桑南章瞥一眼她一袭寡淡的形容,些许话压着,终是摆摆手让她离去。
回至凝翠院,从夏见她略是萎顿的模样,开口便想宽慰,可话到嘴边又全说不出口。
说些什么?难不成是老爷心有苦衷,才不得不斥责了小姐?老爷何来的苦衷,他那尽是自食恶果,还生生连累了小姐。这始作俑者没觉着自己错,反倒觉得受了冤屈的人错了。
桑葚坐在椅上顾自宽慰了会儿,便是嘱咐:“将那画取出来,烧了吧!”
从夏取出卷轴,放入火盆前到底打开又看了一眼,看过不觉又是感叹:“这画像画得真好,那日先生为小姐作画,小姐未做得笑模样,老爷还让我与从春逗小姐笑……”
说到一半,从夏猛地将画像收起置入盆中,无尽颓败道:“小姐真是命苦,这命数还不如那街上的孤儿来得痛快。”
从春从夏便是桑府买来的孤儿,日日辛劳伺候人,她们尚未觉得苦,她何来的苦?
桑葚宽慰着:“兴许福气来得晚,在后头。”
“嗯!”从春重重点头,“定是如此。”
从夏道:“奴婢希望它尽早来,小姐在这府里头过得实在辛苦。”
桑葚凝着那豁然盛起的火苗,不一会儿又变得微弱。这暮春时节,开始有些暖意了。
*
转眼来到盛夏,桑葚命人遮蔽了窗子,亦许久不曾靠在轩窗前的罗汉床上。外头炙热,这屋子里总还有些阴凉。
桑葚坐在椅上,拉着从春一道用庖屋送来的葡萄。自那日父亲与她甩了脸色,后来虽也没什么好模样,却也再未将她单独留下训话。这两个月的光景里,坊间的人们也渐渐淡忘了这么一桩闲事,早开始议论旁的。父亲亦在半个月前解了禁,府上下人可如从前一般出府。
葡萄方用了一串,又听着外头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两人相视一眼,便知是从夏回来了。从夏一贯稳重,这样急促的脚步声已许久未有。
“可有什么新鲜事?”桑葚问着,从春则是立即起身将自个的位子让与她,好让她吃葡萄便宜些。
从夏没心思落座,气都不待喘匀,便是满目雀跃道:“来了来了,报应来了。”
桑葚一头雾水,从夏赶紧道:“那楚鸿达的报应来了。”
桑葚这才恍然想起,是她先前随口说过的话,她说那楚鸿达怎的没有报应,今日,竟是报应来了?
“喘匀了气,慢慢说。”
从夏这才坐下,揪过一个葡萄咬破,顺着甘甜的汁水囫囵吞了。这才徐徐道:“小姐可记得前些日子他那夫人产子,到如今似乎还没一个月的功夫,不知怎么竟红杏出墙了。”
“啊?”从春惊愕地张大了嘴巴。
桑葚亦是一惊:“这是流言还是……”刚刚生产的女子,自身想来就极其虚弱,怎会做出如此事来?听着,倒像是毁谤。
“应是……”从夏脱口就要咬定,顿了顿又道,“确实不知真假,不过他们楚家好生闹了一场却是真的。休书是真的,那女子被送还回家也是真的。不过,小姐一问倒是提醒了我,依着那楚鸿达的人品秉性,少不得这事又是污蔑了那女子。”
“那女子亦是可怜。”桑葚轻叹。
从春则是更重的叹息:“照这么说,这哪是那楚鸿达的报应,分明是那女子识人不清的结果。”
“还有呢!”从夏又掐过一个葡萄吃了,含混说着,“那女子被送还回家后,楚家当夜就起了一场大火,全家无事,偏生楚鸿达睡的那间屋子被烧了干净。他醉得沉,若非下人发现得及时,说不准就得烧死在里头。”
“他受伤了?”从春追问。
“好似是伤着了,但不知重不重。不过一排房子被燃烧殆尽,损失应当很重。”
“这才是报应。”从春吐出一口气,“我舒服了。”
桑葚瞧着从春那模样,顿时忍俊不禁。笑罢又道:“父亲现下应也是舒服了。”
“小姐您舒服了才是要紧。”
桑葚道:“我自然开心,纵不知因何而起,听着恶有恶报一事,心底总是畅快。”
绮春轩,桑南章听下人禀报完,实打实地长舒了口气。他与桑葚不同,他手下之人所打听的结果,不是应当如何,是确信如何。
“憋闷了这么许久,总算让我喘口气。”桑南章猛地坐下,一掌拍在桌面上,腰板似乎都硬挺许多。
一旁的姚氏忙笑着呈上一盏茶:“老爷自此便可宽心了,楚家彻底声名狼藉,从前他们说的那些胡话,也再没有人当真。”
“那是自然!”桑南章昂了昂头,“我们桑家的女儿自是冰清玉洁,哪容得他们诋毁?”
“妾身命庖屋好好备上一桌饭,晚上咱们一家也好和乐和乐,让女儿们都用些好的。”
桑南章“嗯”了一声,转而又是叮嘱姚氏,“尤其阿葚那里,天气炎热,记得多给她备些蔬果,胭脂水粉也不要缺了。”
“是是,妾身都记下了,阿葚是妾身的女儿,妾身自然事事想着她。”姚氏满面笑意,似如桑南章一般愉悦。
然这愉悦是真的,心里头闪过微弱讽刺亦是真的。这做父亲的,从前还因为一幅画像觉着女儿是个祸水,给家里平白招来祸事,如今倒又是冰清玉洁,又是胭脂水粉不可缺少。真是可笑!
晚间。一道道精美的菜式上桌,桑南章抚着胡须满面喜色,一家子正要落座,看守大门的小厮忽然急急跑来。
桑南章兴致好,出言斥责那小厮“做什么着急忙慌的”都带些宽和。
那小厮却是仿佛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目光打桑葚身上小心流转过方急促回禀:“老爷,门口跪了一个人,说要求见大小姐。”
“见你?”桑南章凝向桑葚。
桑葚一脸迷茫,当真是迷茫,眼见桑南章的神色又有些狐疑,少不得又做出什么揣度,只得应声道:“女儿十二岁起便从未出府,从不认得什么人。”
说过又忽然醒过神来,方才所有人都以为那小厮所说,乃是“来了一个人”。骤然回想,分明不是。
“你方才说什么?”桑葚看向那小厮,“跪了一个人?”
众人顿时恍然,怪不得这小厮如此慌里慌张没了形态,竟是有人跪在门口。
那小厮磕巴开口:“是……是楚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