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准备?
桑葚蓦地回想起曾出现在她梳妆台上的纸条:入京前,不要答应任何人任何请求。
如今,这近乎是无法拒绝的请求就逼到眼前来。
只是太师夫人便罢,偏偏女儿是位娘娘,膝下又有皇子。桑葚略琢磨着,这太师的加封,大抵有那位淑妃娘娘受宠的成分在。她如是硬生生拒了,只怕还未入宫就先得罪了这位素未谋面的娘娘。
桑葚心思微转,心底的为难打面上一点点显现出来,叫姜嬷嬷看得清晰。顿了会儿,方温声询问:“嬷嬷,您看这事?”
姜嬷嬷打小进宫,在宫中待了三十余年,混得人精似的,眼下自然明白桑葚这一声问。可明白了,未见得就要将话说透。
姜嬷嬷只管循着方才的姿态:“神女心底有个主意就是。”
桑葚只得先行说得透彻些:“嬷嬷,您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这宫中的形势自然比我这个从小地方来的人看得清晰。不瞒嬷嬷,我虽是神女,却是不能仰仗着这神女的身份向上天肆意妄为随意请求。如只是为一人故,我实在是为难。”
姜嬷嬷道:“神女这是哪里话?您是神女,身份无上尊贵,您降世的地方偏隅,正是说明您是为了体察百姓疾苦。”
桑葚依旧做得为难模样:“淑妃娘娘身份亦是尊贵。”
这句话,陡然刺激了姜嬷嬷。
她脱口道:“淑妃娘娘诚然是尊贵,但再尊贵还能尊贵过皇后娘娘去。”说过,又是悄然看一眼帘外的情形,瞧着姚氏同那位史夫人还要再说上一会儿话,遂缓缓道,“京中情形老奴原想着入京前再细细说与您听,正好今日赶上,便提前与神女说了。”
“陛下膝下有四个皇子,这位淑妃娘娘所出便是如今刚满三岁的八皇子。另有刚刚弱冠但生母早逝的四皇子,还有德妃娘娘膝下的二皇子。今次在京城筹备迎接您入京一切事宜的便是皇后娘娘膝下的大殿下。殿下风姿无双容貌俊朗,这嫡与长都是占了先的。余下种种,想来您也明白。”
余下种种,也不必言明。
桑葚端坐于马车之内不便行礼,只微微颔首:“多谢嬷嬷提点。”
不一会儿,姚氏便与那位史夫人一道行至马车前,姚氏先行道:“阿葚,这位史夫人回京路经此地正好遇着咱们,特来问候你。”
桑葚与姜嬷嬷相视一眼,姜嬷嬷遂打身后另一侧撩开帷幔,恭谨道:“神女舟车劳顿身子倦怠,眼下不便见客,还请史夫人勿要见怪。”
史夫人原是两手交叠在一起,做足了恭恭敬敬褔身行礼的准备,结果这一抬眼,竟是连神女的面都没见着。莫说没见着,连声音也未曾听着。
姚氏亦是愣了片刻,她不知京内那般详细的情形,只当是一位尊贵的夫人求见,不好不见。如今揣摩着马车之上姜嬷嬷与桑葚的举动,竟是不便相见。
遂是赶忙做得恍然模样:“您看我这脑子,竟是给忘了。阿葚前几日还与我说这桑平县距离京城委实远了些,我便该知道这孩子是疲累了。如今倒叫史夫人……这样吧夫人,改日待阿葚身子好些,我与她说,叫她亲自来见你。”
亲自来见?
史夫人心底不自觉冷了几分,这般客套话怕是那小儿才会当了真。她亲自前来都未能见着神女一面,如何奢求神女改日来见她?眼下这般,分明是知晓了她有所求,不想答应罢了。
然明知如此,史夫人仍不得不一试。
马车内,桑葚原是端庄坐着,忽的就听见一声响,去瞧姜嬷嬷的脸色,姜嬷嬷眸中亦是没耐住的惊骇。
外头史夫人不发一言,竟是扑通一声跪下了。因而这一声响,连带着此起彼伏的微弱惊叹传入耳中。
本就是在溪边休整,随行官员驾马而行,早下了马或是站在一块言谈,或是坐下休息。便是两位姨娘并小姐,也寻了一处舒缓筋骨。这时史夫人这一跪,可谓是将所有人的眼光一齐吸引了过来。
立于远处的桑南章见这情形,步子下意识就要往这边迈来。然将将迈开一步又是生生折回。桑葚的马车边尽是女子与妇人,他纵是心急,也不好直直地走过去。
站于桑南章对面的尚书大人看穿他眸中担忧,笑着宽慰:“桑大人不必忧心,神女尊贵,史夫人跪一跪也无妨。”
桑南章只得讪讪地笑笑,心底却是全无底气。他原本不过是个七品芝麻官,如今就是升了五品,与史夫人身后的史大人实在天壤之别,更何况,史大人还有个外孙乃是位皇子。
尚书大人见桑南章全无他女儿那份淡然,也不再多说。
马车内,桑葚诚然没桑南章那份惶然,她惊讶过后,便是瞧着姜嬷嬷,姜嬷嬷知她眸中之意,遂继续代为传话:“史夫人这是做什么?”
史夫人跪得笔直,纵是跪下,亦没失了半分贵夫人的端庄。她眼睛半阖,一字一句道:“臣妇求神女救小女一命。”
这声音朗朗,又是叫所有人听见。
这般近乎绑架要挟人的做法,桑葚虽不赞同,却也多少有些体谅史夫人为人母的苦心。可她委实不是神女,也做不得这份善心。
姜嬷嬷道:“史二小姐病着,此事京中人尽皆知。然神女还未入京,却是从不知晓。如今史夫人说了,想来神女也能体谅史夫人用心。只是夫人,方才老奴已然言明,神女身子倦怠,您可是指望神女此刻先行寻一个寺庙到佛前跪下为二小姐祈福?”
“这事倒是不难,只消您与尚书大人商议后更改行程,神女心善到佛前跪一跪也没什么。只是,若日后陛下和皇后娘娘问及因何耽误了回京,还请史夫人记得替神女做解。”
三言两语,顷刻堵了史夫人所有哀求,便是周遭放长了耳朵悄然听着这边动静的人,也都觉得这史夫人当下所求,实在有些不妥。毕竟摆出了陛下和皇后娘娘,哪个敢因此耽误了行程?
史夫人道:“臣妇不敢,臣妇只求神女回京后……”
“回京后的事,那便等回京后再议。”姜嬷嬷毫不犹豫道。
史夫人一口气彻底卡在喉间,不知是不可置信神女如此没有慈悲心肠,还是她一个堂堂太师夫人被人拒绝得如此果决。
一旁姚氏瞧着眼下这情形,忙俯身搭住史夫人的小臂:“夫人快些起身吧,这地上都是石子,莫磕坏了身子。”
史夫人满心不愿,到底是只能顺着姚氏给的台阶走下。
史夫人由姚氏搀着走远后,桑葚方与姜嬷嬷道:“今日之事,多谢嬷嬷了。”
姜嬷嬷照旧笑着:“此事原也不该让神女您为难,来时陛下和皇后娘娘说得清楚,除却他们二位,任何人都不该让神女为难。”
这话……
便是往后兴许有陛下和皇后娘娘让她为难的时候。不过,都是将来之事。眼下桑葚只管又道了两声谢,感念这位嬷嬷不曾在还未入京的时候就让她跳下一个坑。
然而亦是快要入京,这消息打这溪边传入京城传得飞快。这边马车又要启程赶往驿站,红墙绿瓦内,一座装饰奢华的宫殿里便骤然传出杯盏落地的破碎声响。紧接着,又是无数的瓷器砸在地上,还有尖利的女声声声咒骂着。
“泥疙瘩里蹦出的贱人,竟然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本宫。母亲亲自求到她跟前,她竟然打发了一个嬷嬷来回话,这是与谁甩脸色呢!”
一旁跪着的宫女衣裳着了两三层,这会儿瞧着主子的神色,亦是忍不住冷得瑟瑟发抖。
这京城本就在桑平县往北千里,桑平县已然入了秋,这京城的冷意自然来得更快些。如今宫女衣裳一体着了两三层,砸瓷器的主子这会儿却只着了件殷红色襕裙,细长的手臂上随意地搭了条披帛。这会儿,正是被气得雪白的胸口不停起伏。
然听着她气急之下这般说,近身侍奉的宫女也不得不扛着惧意,小声道:“娘娘,她终归是神女。”这样的诋毁,只怕会遭反噬。
“陛下看重她几分,她还真当自己是神女了!”女子怒气更胜,“若真是神女,怎的没托生在皇家做一个公主,偏偏就生在了那样的苦寒之地?”
桑平县偏隅,倒也算不得苦寒吧!宫女自不敢说,这神女若托生成公主,哪还能体会民间疾苦?且这神人到人间来,不就是为了普通百姓。
女子又发了会儿恼,直至一个宫女来禀报:“娘娘,陛下往咱们宫里来了。”
女子这才甩手道:“快些把这些收拾了。”说罢,迎驾前又是对着一人高的铜镜细细打理了形容。
诚然也没什么可打理,她本就是如今这宫里最受宠的妃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妃之一的淑妃娘娘。然细心打理过后,忽又心念转过,从整整齐齐的发髻里抽出一缕发丝来,又特地将襕裙向下拉扯了半寸,做出些凌乱的姿态来。
待一袭明黄龙袍的男子一进门,她便做得柔婉可怜的模样朝他扑了过去。
这力道用得恰好,毕竟陛下已非盛年,她若果真满身的力气冲上去,岂非要将人扑倒。因而这恰好的力道,正是娇软的小人儿撞到男子怀里,似结结实实地撞到人心里一般。
“陛下,”她柔软的嗓音夹着些哭腔,显得愈是可怜。“母亲也是爱女心切,求您千万不要责怪她。”她虽是怒极,却也没忘了打探陛下的态度。这神女数百年不得一见,母亲求到神女跟前令神女不喜,陛下诚然是有些恼意。
“您是见过妹妹的,她实在是身子柔弱,母亲亦是满心想着神女或许能帮妹妹解了病痛,哪想到竟叨扰了神女?”
陛下来时原绷着一张脸,这会儿听她所言,眼前转过那张娇弱的女子面容,这眸底的欲/望不由得一闪而逝。原本,他是动念将史大人两个女儿都纳入宫中的,奈何那二小姐身子实在弱了些。如今淑妃这一提及,陛下的心思就软了一分。待他垂首要将她扶住,一眼可见又是不可抵挡的魅惑诱人。
如此目下丰盈,美人娇态,陛下哪还有半分不悦。
半个时辰后,淑妃目送陛下离去,回转身便收敛了面上娇羞,冷声道:“告诉父亲,此事仍需从长计议。”
*
是夜。
一行人如往常一般在驿站过夜,姚氏为着白日之事特来桑葚的房间同她说话。
两个嬷嬷适时撤身出门,姚氏这才颇有些歉意道:“阿葚,白天的事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也没想到那史夫人竟是来求你的。往后再有这样的事,我一定问清楚了,再来问你要不要见。”
桑葚并不在意,只道:“我怎会怪您?您不知她的来历,若非嬷嬷提前告诉我,我怕是也要见了她,到时才真的是骑虎难下。”
“正是正是,”姚氏道,“这还未入京呢,你也还没拜见陛下和皇后娘娘,怎能就这般随意答应了别人?也幸得那姜嬷嬷见多识广,将这事处理妥帖。”
姚氏说罢,面上又浮出些难色。
桑葚遂开口问:“母亲有话不妨直说。”这日复一日的缩在马车上,倒真有些白日里姜嬷嬷所说的身子倦怠。眼下她只想缓缓筋骨,没得心力与姚氏打哑谜。
姚氏也不再吞吐,道:“方才我与你父亲一道用饭,我看他的意思,似乎是不想得罪这位史夫人。他也说了,得罪史夫人事小,只怕还未入京,就得罪了皇子。”这皇子便有可能是未来的陛下,神女的身份再是尊贵,总大不过陛下去。
“母亲也这样想?”
姚氏顿了下,坦言:“那姜嬷嬷既是为你开了口,想来是没什么要紧。”
桑葚莞尔笑道:“母亲明白就好。至于父亲那里,母亲听着就是。”
姚氏遂安下一颗心,原本,她也是为了白日的事情桑葚不要计较。她做了这许久的好人,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得罪了桑葚。如今瞧桑葚并未放在心上,又寒暄关切几句,便是回了自己房间。
却是桑葚凝着姚氏的背影,一面由从春从夏帮她拿捏着筋骨,一面忍不住琢磨,这姚氏待她的好,是越发明显。有那么一刻,桑葚几乎要以为自个是她的亲生女儿一般。
明明,姚氏该恨极了她才是。
若非这神女的身份就如此管用,令一个恨她的人也转了心思?然姚氏对她表现出善意,却是在知晓她为神女之前。
怪哉!
琢磨不出便暂且搁下,桑葚念着明日还要早起,又是心无旁骛地早早歇下。
迷蒙中,只觉冷意慢慢侵袭,她在锦被里下意识蜷了蜷身子,忽然又有风声入耳,桑葚紧闭着眼,倦意太重,一时总也不想睁眼分辨。
然而很快,是此起彼伏的叫声。桑葚不自主打了个冷战,猛地睁开眼,还未起身便见从夏急匆匆跑来。
从夏奔到她床前,急促道:“小姐,外头着火了,咱们快下去吧!”
怪不得外头的嘈杂声越来越重,桑葚顾不得思索,忙是起身。幸而这火势蔓延还不曾烧到这驿站的前头来,总算让她勉强穿好了衣裳,不至于衣衫不整显露于人前。
打楼上走下行至院中,一眼可见女眷们陆续疾奔而出,大体凑在一块,而官员们又在另一处避着。
到这时桑葚才瞧见那冲天的火光来自后院,顺着冷冽的风声正往一处掠夺。姚氏见着她,又是满眼关切:“阿葚,不妨事吧?”
桑葚微微摇头,掠过姚氏正见略晚一步走来的史夫人。那史夫人也正瞧见她,于是这慌乱的人群里俩人忽然就打了照面。
诚然有那么些……尴尬。
那史夫人想是睡得沉,出来的晚,这姿态形容亦没了白日里的端庄。忽见桑葚站立于院中,怔了下,便是走到她面前褔身一礼:“臣妇见过神女。”
桑葚依着从前姜嬷嬷教她的礼数,只做微微颔首。另一端,尚书大人听着下属禀报,随即向女眷这端走来,略有几步时停下,躬身道:“火势过大,恐一时难以熄灭,还请神女先行回到马车休息。”
“好。”
所有马车早有人从后院移了出来,这会儿正在驿站前方停着。桑葚同从春从夏一道向着马车走去,一面听从夏小声与她说着:“奴婢方才听他们说,好似是后院的灶房火星子飞舞,又顺着夜风,这才一下子难以收敛。”
身在驿站,原说都是给朝廷当差的人,大约不会这样不小心。桑葚觉得略有蹊跷,却又想着,世事总有个万一,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
不一会儿,桑葚行至马车,踩着脚蹬正要上去,先一步上去的从夏亦正要抬手搀扶她。就这么一息的功夫,似有一股极强的冷风向她袭来。
桑葚并无察觉,只觉得今夜的风似乎尤其冷了些。
第二个阶梯迈上,骤然一道尖利的声音入耳,同时一股力道冲向她的后脊,她整个人向前扑去。
耳边只剩下那简短的两个字,“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