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常在网上看见太宰治写在《斜阳》里的一段话,林山雪很困惑。
小众爱好变成大众爱好就失去了原有的自命不凡与清高,富有哲理的话广为流传,似乎其中的内涵也因此流失。林山雪困惑的不是话本身,令她感到困惑的是各种各样的人。
广为流传的前提是触动了心灵,是激发了某种能引起人们共情的情感。
林山雪困惑的点在于,既然从一部六万字的小说中扣出一百个字,在网络上流传到以至看见都想吐的烂俗程度,为什么不管是在线上还是线下,她从来没见过有人依照那句话的内涵去理解或是解释他人呢?
十几个人挤在一个空间,即使大多数人都坐在窗边聊天,林山雪一人占据大半空间,她任然感到窒息。昨晚刚爆出来最近热播剧集女主演方之语的黑料,今天众人聊天的内容全都围绕那位女星。
比起每年评选的感动人物,一个私生活混乱的女星更容易引发众人的激情讨论。人与人之间天然抱有恶意,接受诋毁一个人的消息比接受赞美一个人的消息容易的多。
林山雪趴在桌上,衣服上的帽子遮住她整个脑袋,没有作用,心灵上得到一点安慰。
踩着高跟鞋的急切脚步声,所有嘈杂戛然而止。林山雪没清净两分钟,就听赶来的李雅莉道:“小周,你跟老张去一趟上清大学附属医院。”
周晓岚刚想答应,就见大清早就趴在桌上装死的林山雪噌的一下从座位上站起来,“我去!”
椅子发出刺啦一声,所有人都被她的架势震惊到,不可置信的眼神游离在她身上,周晓岚顿了顿,“你刚才……是在骂人?”
字正腔圆的两个字,甚至还因为过于激动而破音,被她这么一说纯纯成了没有意义的感叹词。无怪她会作此联想,林山雪主动要求工作比六月飞雪还罕见,起码六月飞雪在折子戏里出现,而林山雪主动工作从未记载。
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的其他人听了周晓岚的解释,恍然大悟,深觉感叹词才合理,就算天塌下来林山雪也不可能主动要求工作。
“我在你们心里就是子这样的人?”
互相看看,不约而同点头称是。
“偏见!全是偏见!”林山雪道,“莉姐你也看见了,这个附属医院我非去不可!”
李雅莉一听见她说话就头疼,“别废话,要去赶紧去,别让老张等。”
想做和要做之间隔着一条堪比东非大裂谷的鸿沟,需要一个契机搭建桥梁。林山雪决心不把江绥搞到手不罢休,但这事儿和她想海葬一样,不着急,尚且可以往后放放,上清市永远是上清市,附属医院永远是附属医院,江绥又跑不掉。
老张看见今天的搭档是林山雪就知道,又是一个人包揽全部工作的一天。一回生二回熟,林山雪下车就往住院部跑,老张叹了口气,没有多余的想法。
轻而易举就在宣传栏上找到江绥的照片,在一溜四五十岁往上的男女专家中格外出众,像误入歧途的男明星。
赶上科室每周一次大查房,不必费心劳力的去找江绥所在。走出电梯前室,浩浩荡荡的白大褂迎面而来,江绥走在秃顶老头身后,林山雪一眼望到他,没做好心里准备,往门后一躲,深吸两口气,队伍转入病房,她看见个尾巴。
过道拥挤,每隔几米就放一张可移动病床,家属坐在床尾放的椅子上,疲倦,沉默,强打精神。没有人在意林山雪,她趴在病房门框上,探出个头去,清一色的白大褂围着一张病床,视线穿过层层后脑勺围堵,在夹缝中找到一点江绥的侧脸。
下颌线清晰,嘴唇薄而淡,鼻子精致高挺……在往上就只能看见个发顶,连阳光也偏爱他,发丝金灿灿的,好似在发光。
与病人寒暄,询问情况,对着后面其他医生说些专业术语,秃顶老头含笑看着他,眼里尽是慈爱,偶尔补充两句……除了老套的开场,林山雪半句听不懂,但不妨碍她看得入迷。总说颜值能当饭吃,果真如此,那世界就太简单了,大家都攒钱整容,其他一概别放在眼里。
可惜,颜值只能锦上添花,雪中送炭却还不够格。
薄唇一张一合,声音清冽,另有一种使人信服的分量,或赞赏、或钦佩、或感激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林山雪觉得这一刻的江绥真他妈性感到爆炸。
按住下一秒就要冲破胸膛的心脏,林山雪用视线勾勒出江绥的侧脸,心里、脑里、血液里疯狂叫嚣,想要想要想要想要。后背被轻轻拍了一下,躁动戛然而止。
“你在干嘛呀?”声音清脆稚嫩。
林山雪舍不得回头,胡言乱语:“在找我失散多年的爸爸。”
带着绒线帽的小脑袋奋力从下方伸出去,“谁啊?”
“就他们围着那个。”
沉默一阵,一副难以接受的语气:“可……可是那床住的不是一个年轻的大姐姐吗?”
林山雪哽了一下,扭头看是谁这么较真儿。先看见那顶红色的绒线帽,绣着朵小黄花,女孩坐在轮椅上,样貌眼熟,赫然就是第一见面被她吓哭的小姑娘。
林山雪挑眉:“怎么你那么闲呢?一天天到处乱逛。”
自打住院以来,医院里的哥哥姐姐对她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一年见不到几次的父母都能每晚看见,还没有人对她用这种语气说过话,一时间掉转不过来,愣了一下,笑道:“因为我生病了不用上学呀。”
“那病好了怎么办?跟不上进度只能留级,怪丢人的。”心不在焉的恐吓她,又回头去看江绥,他们已经查完这个房间的病人,站在外圈的白大褂让出一条道,秃顶老头先走出来,江绥紧随其后。
林山雪心道糟糕,转身就走。
“为什么要跑呀?”
小女孩不碟不休的跟在她身后。
“不找你爸爸了吗?”
“难道……你是害怕江医生?”
“放心好了,那天我和他解释过了,是我胆小才哭的,你不是坏人。”
林山雪一听乐了,这小孩不知道怎么想的,她那天分明就是故意把她逗哭的,怎么还帮她说起话来了?
正打算回头调侃两句,忽听一阵打闹声,两三个小男孩迎面而来,飞快掠过林山雪,女孩的轮椅挡在路中央,男孩们避让不及,伸手往右边一推,轮椅重心不稳,眼看就要把女孩摔出去。
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住院部格外引人注目,连医生们也停下脚步往这边张望。
众人屏息凝神,只见轮椅侧翻,林山雪半跪在附近,女孩被她牢牢揽在臂弯中。
尘埃落定,好在女孩没有受伤。几个男孩手足无措的站在一边,闻讯赶来的家长手起刀落重重几下拍在男孩背脊上,响声比刚才还唬人,哭哇声一片。又来陪笑道歉,林山雪见女孩没事,挥手让他们走了。
倒是女孩一咕噜从她臂弯中爬起来,灵活程度让林山雪咂舌,简直医学奇迹。腿好端端的天天坐个轮椅干嘛?搞得林山雪以为她半身不遂。
女孩捧起林山雪的手,林山雪依稀看见她手腕上的身份识别带,写着杨灿、12岁、什么什么瘤几个字。
“你受伤了。”又是快哭了,她刚才没注意,右手手背磕在轮椅脚蹬上,铁制的,杨灿的重量压下去,磕出一大个口子,血肉模糊还挺吓人。
是有些疼,不过比她见过的小菜一碟,开口仍是混不吝:“小问题,倒是你,怎么成天坐个轮椅装瘸子呢?早知道就……”
话还没说完,一道白色的身影,穿过层层人群在她们面前站定,视线触及林山雪的手背上那抹猩红一瞬间皱起眉头,没等旁人发现又立刻恢复原样,冷笑一声道:“来应聘清洁工?”
是说林山雪坐在地上不起来,好歹也救了他的病人,算是个良好开端,说话还是这么不给她面子,林山雪眯了眯眼,想硬气顶回去,却有人先她一步:“哥哥你帮帮姐姐,姐姐受伤了。”
好了,说什么都白搭。想想也算个相处的好机会,骨节敲杨灿的脑门一下以示惩戒,难以下压的嘴角暴露了她雀跃的内心。
换药室的护士有事出去,里面没人,嘴角实在压不住,索性灿灿烂烂的笑起来。原本打算看两眼就打道回府,下此再找机会,没想到受伤还有这待遇,也真是因祸得福。可见万事万物都遵循能量守恒道理,如果交出性命能和江绥同居,林山雪毫不犹豫,开心快乐的活着才叫活着,其他的都叫凑合,活不活意义不大。
江绥拿碘酒给她消毒,她直愣愣地看着看着江绥,视线**而贪婪,像饿了三天的人面对一桌大餐。眼球微微转动,她弯了弯嘴角,说手疼。
江绥一顿,抬眼冷冷看着她道:“刚才不是说小问题?”下手却是轻了许多,像在挠痒痒。
得了便宜就愈发变本加厉,“我是救杨灿才受伤的,你今天不能说我,必须得顺着我。”顿了顿,“说我你就是白眼狼,就是狼心狗肺。”
理直气壮地过了一把嘴瘾,全当报复他第一句话出言不逊,心里美滋滋,半秒后弄假成真,吃痛出声:“你蓄意报复!”
“你知道我狼心狗肺,知道我是白眼狼,不知道我心狠手辣?”
“……”
你狠!
你狠起来自己都骂!
“噗——”
门外传来一阵笑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护士连忙憋笑,“江医生你们继续,你们继续,我什么都没听见。”
本来没什么,她这么一说好像他们真在说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江绥愣了一下,迅速恢复面无表情的样子,背过身子飞快用绷带帮她包好伤口,掏出手帕擦了擦手,面色略显僵硬地对护士说:“你帮她打一针破伤风,”又道,“过两天记得来换药,不要碰水。”
“你帮我换?”
江绥面无表情的瞥了她一眼,“自己去找护士。”
“那你把你手机号码给我。”
“……我还有个会,先走。”
任谁都看得出来,表面镇定的江绥离开的脚步略显匆忙。
我装出一副早熟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早熟。我假装懒汉的模样,人们就谣传我是懒汉。我装做不会写小说,人们就谣传我不会写小说。我假装爱撒谎,人们就谣传我是说谎的人。我假装有钱的样子,人们就谣传我是富翁。我假装冷漠,人们就谣传我是个冷漠的家伙。可是当我真的痛苦呻吟时,人们却指责我无病呻吟。——太宰治《斜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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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