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个大晴天。
官婳推开酒店后门,下几级台阶,走到草坪上。
昨夜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满是青草混着泥土的芬芳,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让人很想躺到草坪上滚几圈。
酒店后面是个小山坡,草坪从酒店后门一直蔓延到坡顶,里面有几颗修葺平整的常青树。
官婳记得坡顶似乎还有一颗开花的树。
昨天下午去阳台晒太阳时发现的。
当时从17楼远远看下来,只能看清到黄色,风吹树动时才能看到绿叶和白花的混杂。
她晚上问顾铮,他也不确定是什么树。
今天约人,特意挑了那个地方,打算爬上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想的那种树。
爬坡的时候顺便给叶文回消息:
“不是我故意折腾你,一款香水跟你要两遍,是原来那瓶不小心摔碎了,这也是没办法。顾铮很喜欢那个味道。文文,我最靠谱的姐妹文文,活菩萨文文,你再帮我一次嘛,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好不好。”
咻。
“好好说话,别骂人嘛。那瓶不是他打的,应该是我送出去之前不小心打了。”
咻。
“好好好,好宝宝别生气,为了安慰你精神和物质上的损失,我包你这个学期的作业行不行?你看我这正准备去给你拍材料呢,主角都约好了,保证你拿A 。”
咻。
“上课?那个......我最近不回学校了......”
咻。
官婳含糊应着,还没说完,宿舍群跳出几条新消息,没录完的语音自动发出去。
官婳切到宿舍群,舍友们似乎在讨论新出的培养大纲。
叶文:
[我看跟你同一届的]
[之前来这边蹭课的大哥]
[都不怎么来上课了]
[据说回去修自己学分去了]
[你怎么还在外面浪]
官婳:“呃,有点,有点事儿。”
咻。
叶文:[什么事?你在哪???]
官婳心虚,只回了句别担心,在青城呢。
手机塞兜里,不再看消息。
上次顾铮叫她留下来,她想了下,反正回学校也不学习,干脆留在这里吧,专心给叶文搞作业。
正好这边人文气氛好,方便采风取材。
而且她还没陪顾铮拍过杀青戏呢。
想起手账本,最近又可以添许多新内容上去了。
不知不觉走到坡顶。
大树越来越清晰,树冠像伞盖,树皮是墨赭石混色,枝杈繁多交错,羽毛一样圆绿的叶子中间,一串串白色小铃花。
刺槐!
心中一喜。
树下,约的主角已经在等官婳了。
她提前约了一对在校大学生情侣,想根据他俩的爱情故事进行创作。
一个戴着银丝框眼镜的人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女朋友小桐。男朋友叫树树,树树胆子跟人一样瘦,比较内向怯生,可能不爱说话,叫官婳多担待。
小桐比官婳高一些,穿了件荧光绿的冲锋衣,人单薄得像片纸,看上去很文弱,却是主动出来跟官婳打招呼的那个。
树树被她催着跟官婳打招呼。
官婳从她开口说话就很意外。
懵懵地回应她。
今天的任务是拍摄一小段爱情纪录片。
架好相机,脑子里还有点乱。
好在已经提前在网上沟通清楚要求。
很快进入正题。
前半部分,官婳听她们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
许是因为尚未走向社会,小桐和树树的故事与大多数校园爱情故事大同小异。
同班入学、相互注意却没说过话,某天座位相连、越发频繁地偶遇、鼓起勇气说第一句话,互相约着去教室、去图书馆,出双入对,直到一个意外推动他们结束暧昧,确定关系。
故事没有什么波折,但是因为小桐太兴奋,话题拐了又拐,拐得官婳完全忘记去深入挖掘其中的情感内核。
话大部分都是小桐讲的,树树负责在她记不清的时候挠挠头,说:“对。”
最后小桐喋喋不休讲‘树树妈妈迷信某APP导致网上买的小桌板被当液晶电视偷了’的故事。
官婳看着手卡,脑海中不断设想素材应该怎样剪辑,才能让这个故事不这么混乱。
算了,到时候再说吧。
摇摇头,不再去想这么烧脑的事。
开始收拾自己的设备。
小桐问:“我们的脸也会出现在最后的作业里吗?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也能,也能被那么多人看。”
她有点害羞地低下头。
树树说:“她小时候就想当明星。”
官婳笑着点点头,说自己会好好剪辑的。
实际上刚刚已经在设想怎么再找一组主角,做个混剪或者干脆换掉主题。
否则这段素材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用。
她怀疑自己找了个臆想症患者。
努力组织语言,想尽量不伤人地跟对方解释自己的计划。
“树树,你要走吗?”
树树轻轻做了个口型。
槐树枝叶罅隙透下来的光打在他脸上,他笑得很温暖。
这是个很平常的举动,主角也很普通。树树的皮肤不算很白皙,就是普通人晒多了太阳后的小麦色,鼻尖有些油光。
眼镜框因为氧化,隐约泛着幽幽的铜绿。
官婳莫名想起一首歌,歌里唱‘That split the night,and touched the sound of the silence ’。
这么俗世的爱情故事。
如同一日三餐,柴米油盐。
如每个人庸碌平常的生命。
触动内心。
“呃......抱歉,我突然发现漏掉了几个问题,能不能再耽误你们几分钟?”
刚站起身的小桐一屁股蹲地上,“有的有的有的。”
“呃......你是?”官婳低头摆弄机器,没分辨出是谁在说话。
“我是小桐呀。”
“好的,小桐,能跟我讲讲你对树树的第一印象吗?”
“第一印象?”小桐托腮,陷入回忆,“嗯......”
足足一分钟,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树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把我的迪迦抢走了,我很害怕她。”
官婳:?
小桐:“其实我俩是发小,娘胎里就认识了。他妈妈是医生,爸爸是副教授,小时候的日子过得多好,你懂得。”
树树委屈:“所以你一直抢我的玩具。”
小桐:“因为你不跟我玩嘛,我哪是抢啊,我只是想把玩具拿到我家,你就可以跟我一起玩了。”
树树低头扣地。
小桐:“演我?演我?别告诉我你又自闭。我小时候可没少因为这个挨打。”
树树:“嗯嗯。”
小桐:“要不是我,你现在还不会说话呢。”
小桐偏过头跟官婳解释:“树树小时候有轻微自闭症。”
官婳点头表示理解。
“他从小三天两头得病,他妈妈都烦死了。”
树树:“小桐一次病都没生过,大家都夸她结实。”
小桐:“你意思嫌我胖喽?”
树树:“不嫌。”
树树:“你怎么都好。”
小桐得意地笑。
“我小时候虽然胖成球,但是真的不生病的哦。”
看那尖尖的下颌,官婳很难想象小桐小时候‘胖成球’是什么样。
官婳:“下一个问题......对你来说,‘完美’的一天是什么样的?”*
小桐:“完美的一天啊,就是跟树树去海南度假,去挤公交,逛夜市,喝椰汁,在沙滩边躺一整天,他不用去上课,也不用去请假。”
树树:“完美的一天就是跟小桐去海南度假,不用上课,也不用请假。”
很普通,很纯朴的答案。
莫名有点悲伤。
“下一个问题。”官婳说:“如果你能够活到90岁,并能在你三十岁那年选择冻结自己的精神或是身体,你会选择哪个?”*
“为什么是30岁呢......”小桐喃喃,“19岁不可以吗?”
树树摇头,“我不做选择,哪个都不会保留。”
“好的。”官婳表示理解,“说出3个你和对方在外表上的共同特征。”
小桐秒答:“都是单眼皮,都有美人尖,都有一颗小虎牙。”
树树点头。
官婳:“如果有颗水晶球向你解释关于你自己、你的生活、你的未来,或是其他任何事情的真相,你想知道什么?”*
小桐:“我想知道树树是怎么光吃不胖的。”
树树:“我也想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小桐哈哈大笑。
官婳:“用‘我们’组3个基于现有场景的句子。”*
树树:“我们都坐在槐树下......我们穿着同样的板鞋,我们穿着同样的外套。”
小桐:“我们都回忆了过去,我们都在笑,我们都能看到头顶白色的花。”
“你的房子着火了,所有的财产都在里面。就出你的亲人和宠物之后,如果你还有时间最后努力一次,并且安全地挽救任何一件物品,你会选择什么?为什么?”
“我......我会救床头柜上的照片。”
树树抱着自己的腿,低下头,脖颈从肩部凹陷下去。
荧光绿笼着他,像只巨大的悲伤螳螂。
“为什么,那张照片有什么特别之处吗?”
“是小桐18岁的生日照,背面她写了一句话。”
“我能看看那句话吗?”
树树解锁自己的手机屏幕,官婳看到他的桌面。
是一段歪歪扭扭,几乎不成字的字。
仔细辨认,勉强能看出这句话是:亲爱的,我从未离开
“这是前年,前年我出车祸的时候写的吧。当时就快不行了,我说不出话,就让他给我纸笔。不过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么,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小桐笑得很开朗。
树树点头,小桐拍拍他的手。
官婳在这一刻明白些什么。
宿命如同汪洋的浩大感,和被宿命裹挟的无力感常常使得渺小的人类喘不过气来。
她低头检查素材。
还算完整。
“那我们......就到这里吧。小桐,树树,谢谢你们的分享,等剪出成片,我会用邮箱发给你们。”
树树起身时手机铃声响起,他捂着扬声器跟官婳道别:“再见。”
小桐:“再见。”
“再见,小桐,树树。”官婳低着头向他们摆手。
绿色的身影渐行渐远。
摄像机里的素材自动播放。
官婳对面坐着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穿荧光绿色冲锋衣的男生。
男生站在右边说你好,我叫小桐,这是我男朋友树树。树树胆子跟人一样瘦,比较内向怯生,可能不爱说话,请你多担待。
男生有时挪到左边,点头说:“对。”
他是树树,也是小桐,树树凭借记忆来描绘的小桐。
体弱多病的小孩,星星的孩子,树树,被可爱的小胖球小桐带回地球,治愈了童年。
树树和小桐在大学时于同一个班级重逢,并相恋。
小桐在19岁遭遇车祸,临走前给恋人留下一句话:亲爱的,我从未离开。
树树看到官婳在网上发的帖子,报名接受采访。
官婳一开始以为这是个恶作剧,或者对方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最后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她捂住嘴尽量掩饰自己的震惊。
泪水还是打湿裙摆。
And now through and through, I've come undone.*
官婳耳边又响起树树的来电铃声,迷离挣扎的男声和咚咚震颤的鼓、竭力安抚又回归空灵的女声。
仿佛能看到一个男人挣扎于颓靡,靠致幻剂来麻痹自己。使他陷入黑暗的是她,他的生命.之.光欲念之火。可也是她的近乎母性的温柔与坚韧,救赎他于黑暗。
官婳想拍的是人世间。
是俗世的爱情。
可现在,很难去定义什么是俗世的爱情。
内心仿佛被打开一个缺口,风吹进来,呼呼颤抖。
喘不过气来。
她迫切地想要见到顾铮。
想要抓住他的手,摸摸他柔软的唇和眼角。
想告诉他,她很想他。
她骨碌从草地上爬起身,抱起自己的包,朝山坡下狂奔。
一路跑着,打开手机查找地图。
有电话打进来,她接起,问:“顾铮?你在哪,我去找你。”
叶文气到无语:“滚。”
“什么顾铮顾铮,官婳,你魔怔了?你快没有学上了你知道吗?赶紧给我回来。”
“什么?”
停下脚步。
/
剧组还在拍上午的戏,据说已经连续工作五个小时了。
人群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正值中午,青城的春天不热,但太阳很毒,遍地遮阳棚、遮阳伞,开出各色的花。
官婳一个人坐在空旷处石凳上,两手托着下巴。
摆在石桌上的手机停留在教务处公告界面。
太阳照得她的脸有点红,她不在乎,只是盯着远处的人群。
眼里近乎执念。
赵梦早就看见官婳气喘吁吁跑过来,想找顾铮,但顾铮正好刚开始自己的戏份。
现在官婳一个人坐在石凳上眼巴巴等,可顾铮的戏至少还得拍一个小时。
她一狠心,跟导演叫停,把顾铮叫到一边。
“我听说好像青贸培养大纲的事被翻出来了,官小姐很有可能被影响。”
顾铮淡淡:“我知道。”
赵梦于是指着官婳的方向,“她来了,在那边等着呢......你要是、”
顾铮转头对导演示意OK,“继续。”
赵梦错愕。
*官婳提问的几个问题改编自Arthur Aron的“the 36 questions that lead to love”
*出自歌曲《Hallucinogenics (feat. Lana Del Rey)》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8.致幻剂